“我父亲没有说谎。”
谢而立走到晏三合面前,言辞诚恳至极,“晏姑娘,请你相信他。”
“我为什么要相信他?”
“因为我们家也有个生病的孩子。”
书房里的气氛剑拔弩张,谢而立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温和。
“我三弟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从小到大不知花了多少银子,求了多少名医,都说他活不长。”
晏三合:“所以呢?”
“将心比心,我父亲就算再恨你祖父再恨晏家,也不会对一个生病的孩子下手。”
谢而立皱眉:“我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好一个将心比心!
晏三合盯着他,努力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破绽来,“那么,误会在哪里?”
谢而立拿起信,快速的扫几眼,“姑娘可还记得他们进京求医,是哪年的事?”
晏三合:“永和八年。”
谢而立心头一跳,猛的向谢道之看过去,谢道之却已脱口而问,“什么月份?几日进的京?”
晏三合:“几日进的京,我不知道,但他回到家中,已是冬天。”
“冬天?”
谢道之沉吟半晌,扭头突然向谢而立看过去,目光往下一压。
晏三合看不清他眼中的深意,但谢而立心头一片明镜。
他顿了顿道:“晏姑娘,你来谢府就只为此事,没有别的?”
晏三合想着此行的目的,不得不坦诚道:“若说没有别的,那我是在诓你;但如果这件事情不弄清楚,别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这话什么意思?”谢而立眼尾顿时凌厉
晏三合眸色深深,“给我一个真相,我们再谈别的。”
还有别的……
那这事就不简单!
谢而立向谢道之看过去,用眼神询问下一步要怎么办。
谢道之沉默良久。
无论这女子的目的是什么,这三条人命的事情绝不能诬陷在他身上,必须要查清楚。
“老大,你马上去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府的牢狱里各走一趟。”
“我这就去。”
“谢总管。”
谢总管推门进来:“老爷。”
谢道之:“把门房的人都给我叫来。”
“是!”
“晏三合。”
谢道之声音发沉,“你向我讨说法,我给你说法;但如果这事不是我做的,你当如何?”
晏三合微仰着下巴,颈脖一道傲倨的弧线,“如果不是你做的,我当跪地向你磕头认罪。”
“好!”
谢道之大喝一声。
……
“老爷,府里四个门的人都在这里。”
谢道之目光一肃,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垂下了头。
府里大小事物,内里有大奶奶和总管,外头都是大爷在打理,老爷从不插手过问。
今儿个老爷亲自问话,还把人叫到书房的院子里……
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后门,偏门的人不需要问,他们第一次登门,又带了书信,不会走那两扇门。”
谢道之微微诧异地看了晏三合一眼,“偏门和后门的人退下。”
下人中,有人神色大喜赶紧退出去;留下来的七八个,则心里跟打鼓一样。
“永和八年夏,你们有谁见过……”
话到一半,谢道之发现自己说不下去。
谢府光一天上门的人就有几十个,别说九年前的事情,就是一个月前上门的人,也很难记住几个。
“谢道之,借你书案一用。”
晏三合不等他应声,转身走进书房。
谢总管头皮一炸,赶紧跟进去,“老爷的书案都是重要的东西,你……”
“磨墨!”
“……”
谢总管:我忍!
墨磨好,晏三合一手提笔沾墨,一手拿过案桌上的宣纸……
不过短短时间,一个中年男子的头像便跃然纸上。
谢道之接过画像狠狠吃了一惊,下意识咬紧后槽牙。
墨笔丹青,如行云流水绕笺素,分明就是晏行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怎么就一张,你兄弟呢?”
晏三合目光微微一闪,“他已经死了九年,我早已忘了他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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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太长了,如果连一点念想都没有,一点盼头都没有,那些望不到头的苦日子,那些寂寂无眠的长夜,可怎么熬啊!
他傲气的脸上,头一次冲她露出温柔怜惜的笑,然后说了他今生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哪里精明,分明也痴得很。”
她也回了一句今生对他说的最后的话:“那都是跟你学的。”
说完,她跪地向他行大礼,然后一边流泪,一边走进漫天的大雪中。
翌日。
晏府厚重的朱门砰的一声合上,像锋利的尖刀,重重刺向她的胸口。
真痛啊!
她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一下子崩溃,嚎啕大哭。
茫茫天地,终于又只有剩下她和儿子两个人了。
最后一个字讲完,老太太反而止住了泪。
对她而言,这些事情再重新回忆一遍,每一个画面都是她对他的怀念与愧疚。
“这才全部的真相,压在我心里整整四十年。”
她的声音如溺水般喘着粗气,“儿子,他不欠我们,是我们欠了他,还不清,几辈子都还不清。”
一片死寂中,谢道之发现自己耳鸣了。
他听不清周围任何的声音,只觉得心口很疼,疼得他胃里一阵一阵痉挛。
有人在拍他的肩,谢道之抬头,看到是老三,老三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嘴一张一合,正说着什么。
可他还是听不清。
很奇怪,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但在晏家那两年经历,却一幕一幕如画般浮了上来。
他骂他的字写得像狗爬……
他说他站没站相,坐没坐相……
他劈头盖脸把他写的文章扔过来……
他骂慈母多败儿,不想在晏家呆着就滚出去……
谢道之摸着桌子的一角,强撑着站起来,眼眶充血地盯着老太太。
“为什么不早说?”
“为什么要瞒我这么久?”
“我……我有机会帮到他的,有机会的啊!”
谢老太太眼角的纹路深极了。
那不是养尊处优的面相,而是被某件事情深深折磨的面相。
“那个劳什子的牌坊压在我头上,我敢说吗?那可是欺君之罪啊!”
轰的一下,谢道之又耳鸣了。
当年,礼部来询问母亲守寡的事,他对那两年恨之入骨,想也没想就说母亲的的确确是守寡养大的他。
原来是我!
谢道之只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涌上来,嘴一张,喷出一口血。
“父亲?”
“儿子!”
兄弟俩一左一右扶住。
谢而立正要喊谢总管请太医时,谢道之死死拽住儿子的手。
“别喊!”
他有气无力:“这口血吐出来就好了。”
谢而立一扭头, “老三?”
谢老三忙把温茶送到谢道之嘴边:“父亲,漱漱口吧。”
谢道之推开茶盅,眼神转向晏三合。
那是怎样的一种眼神,愧疚,难过,伤心,后悔……
无数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哪里是语言能道尽的。
“晏姑娘,他,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能和我说说吗?”
“说就不必了。”
晏三合眉眼间丝毫没有触动,“他那性子也不屑与你说道。”
“晏—姑—娘!”
谢道之只觉得有把匕首狠狠地戳进心口,痛得他悲戚地大喊一声。
兄弟二人突然感觉手上的分量变重,知道父亲再支撑不住,忙把人搀扶进了椅子里。
谢知非扭头看一眼晏三合。
够狠啊!
“既然真相大白,你们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要死要活。”
晏三合还有更狠的:“一来与我说不着,二来他人死了看不见,真觉得愧疚的,等日后到了阴曹地府,当面和他说。”
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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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搓着手,跺着脚道:“我家老爷昨儿路过这里,听到你家儿子读书,说是读得好听,让我一早过来候着你们。你们命好啊!”
等她真正进了晏家门,才知道自己是得了好造化。
晏家家大业大,光下人就有上百个,她被安排进了浆洗房,管事还分了她们母子二人一间小屋。
屋子虽小,但遮风挡雨,被褥实实在在是用棉花做的,她和儿子还是头一回能睡上这么暖和的被子。
足足过了大半个月,她才看到那人口里的老爷。
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一身的书卷气,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
她不敢多看,忙跪下磕头。
“你们母子二人虽然一贫如洗,却还不忘读书上进,这是打动我的地方。”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她,“晏家不养闲人,日后你好好做活,用心教导儿子,总有苦尽甘来的一天。”
他声音很冷,透着十足的傲气,说完便让她退下。
她退到外间,想着他的善心,又跪在院子里磕了三个头方才离去。
她干活总比别人勤快,每回洗到他的衣裳,更是多用了几分心,若是遇着线头脱落的地方,则暗悄悄地补上两针。
他的过往,渐渐由下人传到她耳中。
从小天资聪明,性格冷淡高傲,十八娶妻,不曾纳妾,膝下三子一女。
三十岁发妻染病早逝,他没有再续娶,除了做官外,一心沉溺于书画和游山玩水。
又说他脾气不大好,性子也怪,高兴起来会多说几句话,心情不好,十天半月懒得开口,晏府上上下下没有几个不怕他的。
她也怕他,又不是那么的怕。
一个能被孩子读书声打动而大发善心的男人,终归是个好人。
好人是不需要怕!
洗衣房的活计不重,她忙完了就跑去隔壁的针线房帮忙。
针线房有个绣娘,是专门替他做衣裳的。
有一回绣娘染了风寒,赶不及针线活,见她针线活出众,便把他的衣裳丢了过来。
她知道他喜欢竹子,就在那件衣裳的袖口上多绣了两片竹叶。
她绣得很用心,几乎是栩栩如生。
几天后,他又将她找来,还是一个站,一个跪。
他看她良久,突然问:“你有何事求我?”
她惊慌于自己的小心思被他看穿,又羞又愧,却还是大着胆子开口道:“求老爷教我儿读书。”
他长久沉默。
她跪在地上只看得到他的脚。
他脚上穿着上好的皂靴,一点一点在地上轻轻打着拍子。
她感觉到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拍子一跳一跳。
“你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
四目相望的时候,她看到他的眼睛微微一亮,然后又沉默良久,命她离开。
走出院子,她低下头,迅速用手背擦了擦嘴唇。
没有人知道,她为了来见他,咬破了手指,挤出一点血涂在嘴唇上,为的就是让自己看起来更好看些。
是的,她用了十成的心机。
进到晏家,虽然母子二人衣食无忧,可儿子就算再聪明,也没法子读书成才,得找先生教啊。
晏府有族学,只有姓晏的孩子才能进去读书,下人的孩子就是削尖了脑袋,都走不进那扇门。
她得想法子。
她知道自己是好看的,要不然也不用被逼着离开谢家囤。
可这一路风餐露宿有多难,和叫花子抢饭吃有多难,孤儿寡母受人欺负有多难……
她明白自己必须再找个男人做依靠;也明白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能成为自己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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