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玄十四年,原本描金勾银的观星台已经带了破旧。
大雪纷飞的冬日,林笙一身素白,赤脚一步步踏雪而上。
站在横栏上,往前一步就会陨落。
“阿笙!你……你下来。”
身后的天子狼狈奔来,看着她的危险举动满目惊慌。
林笙没动,她最后回头,时隔多年终于对他再次展露笑颜。
带着浓重的释怀,却没半点不舍。
“陆越澜,我不爱你了。”
真好,这样真的很好。
说完,她从上一跃而下,在厚雪上染了刺眼的红。
最后入她眼中的是权御天下多年的皇帝脸上的惊骇,与他通红哀怮的眼。
陆越澜少年丧母,青年丧妻。
在林笙死后,他与林笙唯一的儿子也与他离心,没过多久病死在城郊别庄。
临死,都没见他一面。
……
“小姐,你快醒醒,二殿下来看你了!”
这是林笙未出阁前的丫鬟春桃的声音,可是春桃不是在她进宫第一年就被人毒死了吗?
林笙努力睁开双眼,恍然觉得这一幕熟悉。
“之前您听说了二殿下跟苏小姐一起去了国安寺非要过去,已经跟二殿下闹了不愉快,如今殿下来看您,您可不要再惹殿下生气了。”
林笙懵了一瞬,那不是她十七岁即将嫁入王府的事吗?
为了验证什么,林笙暗中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很疼。
她这是重生了?
没来得及多想,门口传来她熟悉至极的脚步声。
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她床前,剑眉星目,轮廓深邃,眼睛漆黑中映着点窗外的光。
看她一脸苍白的样子,皱了皱眉头,带着点不悦。
“听人说你不好好吃药?”
看着陆越澜那张脸,她忍下所有思绪,随后低垂着头不让他看出异常。
“这是臣女自己的事。”
闻言,陆越澜脸色更不好看,甚至带上点心烦,不就是想让他哄?
“去拿药来。”
他吩咐一边的春桃,对于林笙的这一手,他再熟悉不过,想方设法博取他的注意罢了。
“不许去!”
林笙呵止住春桃,然后转头看陆越澜,也带点心烦。
“这是臣女自己的事,王爷日理万机,不敢劳烦。”
她实在不想看见陆越澜那张脸,甚至听见他的声音都觉得厌倦。
索性被子一拉,背对他躺下去,“春桃,送客。”
送客?
两人是指腹为婚,她是他的准王妃,送客是送的哪门子客?
往日都是林笙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纠缠他,如今他给她点颜色来看看她,她倒是拿乔上了?
得了冷脸的陆越澜黑着一张俊脸,甩袖而去。
“这王妃你要是不想当,你我婚约就此作罢!”
看来就是惯的她毛病!不吓唬她一下还以为他是泥塑的了?!
林笙此前淋雨发了高烧,此时脑子也是不甚清楚的。
躺在床上,迷糊间听到陆越澜这句话,心中暗道,还有这种好事?
那她以后岂不是自由了?
这次她绝不会再掺合进陆越澜的人生,努力保住林家!
看她脸色有异,春桃叹息一声,“小姐,二殿下还没走远,您去说两句好话这事也就过去了。”
“过去?”林笙猛的坐起来,“不能过去!”
春桃诧异,她家小姐这是还要跟二殿下闹吗?
“速去请我父亲过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将军府这么强大的一个夺嫡助力,陆越澜怎么可能放弃?
她要在他气头上,把这件事坐定!
撑着昏胀的头脑,林笙起床坐等林将军的到来,他一进门。
“乖女,是不是二殿下欺负你了?你跟爹爹说,爹爹定要去圣上面前给你讨个公道!”
看着父亲那张护短的面容,林笙控制不住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前世是她有眼无珠,以至于害死了最爱她的人,这一次她决不再犯!
“乖女,怎么哭了?”
林将军戎马一生,对敌百万临危不乱,此时看着林笙的泪珠子却没了主意。
林笙擦了眼泪,带林将军坐内叙话。
“父亲,刚二殿下已说清,我们二人婚约作废,还请父亲帮我另寻佳婿。”
“什么?”林将军震怒,“他敢不要我女儿?!”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父亲,我知你不愿我嫁入皇家,此前是我鬼迷心窍。”
她对林将军说的分外诚恳,“如今二殿下既不想娶我,我也想开了。”
“您看京中可有适龄男子,还请与母亲一起帮女儿参详一二。”
林将军小心看林笙的脸色,生怕她是强装镇定。
“乖女真的想明白了?”
林笙重重点头,“再不会想的更明白了。”
林将军沉吟片刻,缓缓道,“如此甚好。”
反正他也瞧不上陆越澜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皇帝的儿子是宝贝,他林勋的女儿就不是宝贝了?
那厢,陆越澜一路黑脸回到王府,在他摔了第三个茶杯之后,一边的侍从大气都不敢喘了。
“以后林姑娘送过来的东西不许要!也不许她再过来王府!”
真是惯的她!
陆越澜拿着手里的文书,半点没看进去。
脑子里都是刚才林笙对他的拒绝,她从没对他这样摆过脸子。
他不过就是偶遇了苏小姐罢了,她就那么爱拈酸吃醋?!
想半天,陆越澜得出一个结论,林笙就是太爱他了。
王府里纷纷下注,赌林姑娘几日会来跟王爷服软。
有人说一日,有人说两日,但都时间不长,然而没想到半个月过去了,林姑娘的病早就应该好了。
但是她就是没来。
陆越澜一日比一日暴躁,回回往门口那边望,像是等着什么人来一样。
“这几日有什么人来吗?”
陆越澜没说人名,但是一旁的白止伺候了他那么多年,马上就明白他想说的是谁。
有点为难的开口,“并无人来。”
陆越澜脸色更不好看了,“也没有东西送来?”
“也……没有。”
“啪!”的一声,陆越澜把狼毫笔摔在桌案上。
“这几日林府可有异动?”
白止知道他想知道的不是林府,而是林府里的林笙。
想到之前的传闻,白止小心的看了他一眼。
“最近林将军在帮林笙小姐相看未婚男子。”
“他帮林笙相看什么未婚男子?!”
陆越澜站起身,像是有火气窝在心里,“我这还没死呢!”
“呃……”
白止看他走来走去的样子,提点他,“您之前不是说婚约作罢了吗?”
什么时候?
陆越澜回想一下,脸色冷凝,终究没说出口。
他此前不过是吓唬她罢了,就想让她乖一点而已。
可是他没想让她乖到别的男人怀里!
拿起架子上的披风,陆越澜顶着风雪出去,“可知林笙此时在何处?”
这……让白止怎么说呢?
他一路小跑跟在陆越澜的身后,“大抵是在东湖那边跟太傅家的公子赏梅吧。”
“呵,”陆越澜冷笑一声,脚步更快了。
“赏梅?也不怕冻死他!”
这酸味儿,老陈醋了。
白止瞅着自家主子这行色匆匆的样子,怎么那么像去捉奸呢?
这厢,脱离了陆越澜的阴影之后,林笙久违的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快乐。
尤其是看着一侧素手修长的为她煮着梅花酒的太傅长子。
他一袭白衣,身姿俊秀,侧颜在冬日的暖阳里温润儒雅。
“林小姐,何故这般看着在下?”
他嘴角噙着一抹温柔的笑意看过来,林笙心中一跳,话不自觉出口。
“你真好看。”
纪长安愣了下,随即低头闷声笑了下,原来将军府的林小姐这么可爱。
冷风吹进湖边暖阁。
他伸手把煮好的酒倒一杯给林笙,“暖暖身子吧。”
林笙矜持的接过来,只接杯子的手指状似不经意间与纪长安的指尖擦过。
美人的指尖很暖,跟陆越澜那个狗批的温凉一点都不一样。
收拢回手的纪长安对她这小动作眉头微动,原来是个小色鬼吗?
林笙对他很满意,准备试探一下自己的目标一号。
“纪公子今年二十有四了吧?怎么还未婚配呢?”
林笙确实好颜色,要不然前一世也不会那么死吊在陆越澜身上了。
陆越澜狗归狗,但那副外皮却是在整个上京都没有人能够与之分庭抗礼。
他母亲是胡姬,他便相比中州的人更多一些异域颜色,眉目深邃,唇红齿白,一笑起来就是泼天的美色。
目标一号纪公子随手拿了旁边的琴,时不时的弹几个音。
颇有世家公子的风范,“未遇良人,当先立业。”
看来没有心上人,跟陆越澜那个狗批不一样。
她更满意了,决定主动一点,这样他们才能有故事。
馨香温软的女孩子凑近他,“那纪公子觉得我怎么样?”
行不行的先把婚定了,这样省得陆越澜后悔搞事。
纪长安看向她,察觉到她不是在开玩笑。
此前有谣言说二殿下悔婚舍弃了林笙,难不成是真的?
纪长安尚未回答,有人替他回话了。
“什么怎么样?让本王也来参详一二。”
满身风雪的陆越澜一来就撞见这一幕,直感觉气到了天灵盖。
他大马金刀的坐在了林笙与纪长安中间,皮笑肉不笑的对纪长安开口。
“怎么,不方便本王听吗?”
纪长安默默坐远一些,避免跟陆越澜产生什么肢体接触。
“未曾。”
陆越澜冷笑一声,眉目压低之后显露出些凶恶暴戾来,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紧紧护着自己的地盘。
“我以为纪公子不高兴本王来呢,原来是本王想差了吗?”
他一进来明显针对纪长安,林笙皱眉,脱离脑残恋爱滤镜之后,她看陆越澜开始哪儿哪儿都不顺眼了。
往旁边坐远些,她对陆越澜开口,“不知王爷前来,所为何事?”
陆越澜扫视一眼桌子上的酒杯,意味不明的回话,“本王怕是再不来,头顶就绿了吧?”
“林笙,你忘了你我之间的婚约了吗?”
林笙心下一紧,他这是要反悔?
“殿下一言九鼎,当时可是说了婚约作罢的。”
她提醒他,自己说的话可不能说完就忘!
陆越澜侧头看她,开始耍赖了。
“哦,我们当时可是换过婚书的,如今婚书换回了吗?”
“而且这桩婚事可是告过宗庙的,如此一来,本王是不想娶都不行的。”
他微抬下颌,垂眼看她,“林小姐要是有不满,去找我父皇说吧。”
这个混账玩意儿!
林笙气的眼角都红了,她刷的一下站起来,眼中没有他想象中的后悔与欲擒故纵。
只有一片冷意,之前的深情爱慕仿佛一夜之间都被抽走了。
“臣女自会去求圣上解除婚约,希望到时候殿下不要再有别的事说。”
陆越澜的神色沉下来,良久也没回话。
林笙跟纪长安告辞之后,转身走入风雪,似乎跟陆越澜同处一室让她分外不能忍受。
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纪长安看他脸色不对,也准备走了。
但他刚站起来,只见一直隐忍不发的祁王殿下一把掀翻了桌案。
目光冷沉阴鸷的看着他,“林笙是我的王妃,不许打她的主意。”
他虽然不喜欢林笙,但是他从来没想过换王妃。
不管他喜不喜欢,他的东西谁都不能碰,敢碰,就……弄死好了。
纪长安淡笑以对,眼中隐含深意,“未必吧。”
“林小姐似乎不太喜欢殿下了呢。”
陆越澜走向他,一把扼住他的咽喉,拎小鸡一样把他拎起来,眼睛微眯的盯着他。
“本王看你是嫌命长了。”
被拎起来人淡定自若,料准了他不会下杀手一样。
“某……不才,甚……惜……命。”
六个字,他因为要害被拿,说的断断续续,但文人士族的风骨犹存。
确实,太傅长子,现在还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手上。
陆越澜把他放下,甚至帮他拍了拍衣襟处的褶皱,阴沉一笑。
“别让本王逮到机会。”
别让他逮到机会,“名正言顺”的送他上路!
林笙和陆越澜之间的婚约是皇帝当年下的令,如今让他收回,林笙要好好想想。
将军府本来就在风口浪尖,这悔婚一事绝不能是将军府提出。
但是,陆越澜那个出尔反尔的狗东西也是指望不上了,他是不可能放弃将军府的势力的。
十一月十四,邻国北齐的南池公主入京。
目的是和亲,她想嫁给陆越澜。
只不过上一世陆越澜拿林笙做挡箭牌拒了这门婚事,如今她或许可以拿这件事做一做文章。
比如,帮那位下药被逮住的公主创造一下机会什么的。
大殿宴会上,丝竹声起,朝臣入席。
林笙跟着她爹坐在皇帝下手不远的位置,对面坐着陆越澜那个狗东西。
她左手身侧是太傅与她的目标一号纪长安,而右手侧边则是她的目标二号。
丞相家的小公子,卓闻礼。
他年方十九,尚未有一妻一妾,黑衣玉冠,侧着身子靠在身前的案台上。
手肘撑在膝盖上,闭眼假寐。
她正小心打量着,只见他桀骜不驯的眉眼刷的一下睁开,与她四目相对。
糟糕,偷看被逮住了!
又野又酷的少年人嘴角带着恶劣的笑,“林小姐这么看我,莫不是对卓某有意思?”
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你想多了。”
林笙被吓到的小兔子一样猛的转身正襟危坐。
什么有意思?你是二号,前面还有个一号,暂且轮不到你呢!
身边悉悉簌簌的一阵轻微动静,不知何时陆越澜身边的白止凑到她身后,递给她一张纸。
她打开一看,只一句酸了吧唧的话。
“他好看吗?”
这个他是谁,林笙不用想都知道。
她抬头与陆越澜对视一眼,看他隐忍火气的样子,心里舒服的不得了。
狗男人,你凭什么这么生气呢?
两人遥遥相对之间,她无声对他说了两个字。
——好看。
一身暗红色亲王朝服的陆越澜眼神暗沉,里面酝酿风暴。
修长有力的手指用力握着玉杯,险些将那东西捏碎在掌中。
好,林笙,你简直是好的不得了!
林笙垂下头来,兀自冷笑一声,着什么急呢?
好戏,还在后头呢。
“南池公主进殿!”
门口的通传太监一声长吟。
有铃铛清越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从门外由远及近。
来人身姿曼妙,红纱,金发,蓝眼。
面带蒙纱,赤裸的脚踝上带着两串铃铛。
走出情敌的圈子之后,林笙再次打量她这个上一辈子曾经的对手,觉得她还挺好看的。
不料,拓跋南池美目一横,瞪她一眼。
在她看来,林笙这准王妃肯定是在上下挑剔她!
“南池出入中州,听闻大业林将军的女人才艺双馨,不知道南池可有幸得偿一见?”
这上来就找她麻烦?
还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不过林笙可不像上一世那样气急败坏了。
她淡定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遥遥对她一举杯。
“不知公主想看什么?林笙才拙,恐怕见笑。”
等着吧,南池公主此举不过是想在宴会上打她的脸,赢了后才是主要目的。
跟皇帝讨要陆越澜的正妻之位。
然而,上一世林笙直接让她倒在计划的第一步,压根没让她赢。
所以之后她才有了未遂那一出。
这次,林笙准备给她制造一个一步上位的机会。
南池看她就像看情敌,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冷凝又美艳的眉目看着她。
“那就作画好了,不过总要有些彩头吧?”
来了,来了,正菜来了!
她假装不知其意的问,“公主想要什么彩头?”
南池公主看了眼一侧矜贵冷峻的祁王殿下,“你赢了我答应你一个条件,我赢了,我要你跟祁王殿下解除婚约。”
这南池公主太上道了。
林笙给她比了个可以的手势,皇帝朝臣都饶有兴致的围观这一出。
“林姑娘可要好好表现。”
皇帝对于这个他一早相中的准儿媳寄予厚望。
林笙稽首应下,宫侍摆上笔墨等一应用具,拓跋南池下笔如有神,似乎心有成竹。
反观一旁的林笙,看着那张白纸良久都没动一下。
在众人看来她一定是憋大招呢。
然而,林笙记得拓跋南池似乎丹青不怎么样。
但是相对于其他,丹青也算是南池公主唯一拿的出手的。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给她放水。
看她这样,拓跋南池冷笑一声,“你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这是对她自己有多大的自信?
林笙沉默不语,终于动手。
等两幅画被拿到皇帝面前的时候,林笙心里早就有了胜负。
看拓跋南池似乎也同样,她得意的看她,“本公主可是给过你机会了。”
林笙为了防止等下太过于丢脸,先放低姿态。
“林笙不如公主殿下。”
陆越澜察觉出她可能暗中放水了,黑沉的眼眸看着林笙。
“你就那么不想嫁给我吗?”
骗子,不知道是谁之前说非他不嫁的?
都是鬼话!
看这状态,周围人都看出异样来。
之前不是说林笙倒追陆越澜无果吗?如今看起来传言有误啊!
林笙遗憾的叹息一声,回应陆越澜。
“臣女已经尽力了,但我与殿下,大抵是……”
有缘无分还没说出来。
只听皇帝合掌一笑。
“林姑娘不愧是上京第一才女,这局赢的漂亮又尽显胸襟。”
林笙:“?”
他在说什么鬼话?
陆越澜脸上的阴沉之色消失殆尽。
看着林笙,他眉头一挑。
他就说林笙怎么可能把他拱手让人?
她明明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
垂眸,他慢条斯理的饮了一杯酒。
“调皮,欠收拾。”
当皇帝把那两幅画让人展出来,拓跋南池恶狠狠的看着刚还恭维她的林笙。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什么?她什么意思?
林笙有口难辩,为了输,她特意画了个傻狗上去,还笔触凌乱,一点不走心。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就这好机会南池公主都没抓住。
林笙心痛不已,终究是她高看了她!
她安慰自己,没事还有下药呢!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次回去她好好谋划一下。
看她怎么把陆越澜那个狗东西送上南池公主的暖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