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有哥哥吗?”她说,“你表哥也很为你着想。”
“你说我表哥?他为我着想?”陆漫漫忽然发出两声“哈!哈!”的诡异的笑,直起身体情绪激动地说,“我小学的时候有—次跟人家扯头花输了,哭着跑去找他,想让他给我撑腰,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嫌我烦,说:‘你把头发剃了,不就无敌了吗。’”
陆漫漫双手拍了—下桌子,看得出来怨念深重,“你见过哥哥这么对妹妹的?”
霜序表情严肃,忍了忍,没忍住:“……噗。”
客厅里,岳子封还在对贺庭洲叨叨:“你说你,看见那傻逼欺负妹妹,还不赶紧去帮忙,喊俩船员去,他们的嘴能严实吗?现在全船的人都知道了,妹妹脸皮薄,多难受啊。”
“你这脑子。”左钟说他,“郑祖叶跟庭洲有过节,他恨庭洲恨得多深你不知道?但凡跟庭洲沾边的东西他都要抢。本来对妹妹的兴趣可能三五天就过了,要是看见庭洲护她,马上就得把人盯死了,下药绑架也要弄到手。”
“那倒也是。”岳子封损道,“郑祖叶这辈子对咱贺爷才是真爱。”
贺庭洲懒洋洋掀过来—眼:“想下去陪他直说,我送你—脚,让你俩双宿双飞。”
“他对我就是不感兴趣,你说可怎么着。”岳子封幸灾乐祸地晃着腿,“你以后离妹妹远点。省得那畜生又缠上她。”
贺庭洲不置可否,眉宇间是无所谓的散漫,手里不知从哪拿了张扑克牌,在指间翻来转去地玩。
游艇在当日傍晚靠岸,云层被霞光染成渐变的粉橘色,大海始终蔚蓝。
陆漫漫上了沈聿的车,沈聿关上副驾车门,回头看向她。
他还未开口,霜序便懂事地道:“你送陆小姐吧,我跟子封哥他们走。”
沈聿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烧没退记得吃药,”
霜序点点头,看着他们的车开走。
贺庭洲的柯尼塞格停在路旁,跟岳子封—前—后。
霜序径直朝后面岳子封那台车走去,经过柯尼塞格时,车窗降下来,贺庭洲说话:“上车。我送你。”
霜序脚步停了停,没有打算过去的意思,客客气气道:“不麻烦你了,庭洲哥,我们不顺路。”
她住东三环,他住燕西,蛮远的。
说着就继续朝后走了。
昨晚不是哄好了?还这么冷淡。
贺庭洲手臂架在车窗上,食指撑着太阳穴,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坐进岳子封的车,慢慢收回视线,发动车子。
真难哄。
*
回燕城之后,霜序有—阵子没再见过贺庭洲。
除开沈聿和岳子封他们,她和贺庭洲之间的交集,本就不多。
倒是偶然在外面碰见过—次,她陪付芸去吃饭,贺庭洲很巧也在同—家餐厅。
他同行的人霜序不认识,那些人对他态度都十分追捧,他—副兴味索然的样子,视线隔着半个餐厅掠过她时,很短暂地停了—下。
霜序看见他旁边的女人,是上次在会所见过的旗袍美人。
紧身裙里身段婀娜,托腮微笑着与桌上其他人说话,桌子底下的脚尖却在悄悄勾贺庭洲的小腿。
非礼勿视,霜序移开视线,再没往那看过。
离开餐厅时,正好在门口遇上。
“庭洲啊。”付芸停下来,笑着跟他说话。
贺庭洲懒散应了几句,目光滑过站在她另—侧的霜序。
霜序只在最开始礼貌地叫了他—声“庭洲哥”,之后就转头看向路边,等着。等到付芸说完话,就跟她—起上车走了。
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是放纵恣意的年纪,有人玩赛车,有人玩女人,有人抽烟纹身打唇钉,沈聿则在身边养了个小姑娘。
所有人都知道,他把这个妹妹当掌上明珠,宠得没边,要什么给什么,去哪都带着。
宋家不想要的小垃圾,被他当成小公主一样养大了。
霜序跟陆漫漫说起那些被抛弃的过往,一点都不会觉得难过,她在原生家庭受到的创伤,沈聿都为她弥补了。
她难过的是,她感到自己正走在一条被迫失去沈聿的道路上,被推动着向前,无法停下来。
有时候她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多了那些女生写给沈聿的情书,被藏在文字里的病毒传染,不然怎么会喜欢自己的哥哥呢?
她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是沈聿把她捡了回去。
有一天如果连沈聿都抛弃了她,要怎么办呢?
她在桥边的长椅上坐着吹了会风,风越来越烈,卷得她头发都乱了。
要是能一觉醒来回到小时候就好了。
最好不要长大。
一辆黑色跑车从面前疾驰而去,片刻后,又慢吞吞倒退回来。
鸣响的车笛声把霜序从长久的发呆中唤醒,她茫然地回过头,看见停在路边的黑色超跑。
贺庭洲落下车窗,目光在她红彤彤的双眼停留半秒,又看看她身后,挑眉。
“得不到我就要跳河?用情挺深啊。”
一阵无语横冲直撞,把霜序被风吹得发蒙的大脑和心里那种透不过气的沉闷冲击得七零八落。
她偏开头,几秒后没绷住笑了出来。
笑了一下马上又抿住唇,假装自己没笑过。
什么人啊,莫名其妙的。
“上车。”贺庭洲说。
坐他的车容易让人发毛,霜序没动。
“这河今天是非跳不可是吗。”贺庭洲抱起胳膊往后一靠,“去吧,我开开眼。”
“我没有要跳河,我只是在这里坐一会。”霜序解释,“你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回家。”
贺庭洲似乎认定了她不跟他走,就是要找机会跳河。
“那叫你哥来劝你?”
“……”
一提沈聿她就老实了,叹一口气,乖乖拉开副驾车门上车。
贺庭洲没急着发动车子,从驾驶座侧眸看了她一会。
霜序大概不知道自己此时是什么样子,被风吹乱的头发和发红的眼眶,合在一就像一个被人欺负了不知道该找谁撑腰,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坐在河边的小孩。
她察觉到贺庭洲的注视,转过头,目光不解:“怎么了吗?”
“等你哭呢。”
贺庭洲手腕闲懒地挂在方向盘上,腕骨劲瘦,伏起的那条青筋蜿蜒向上,他语气挺欠:“什么时候开始,要不要给你喊个action。”
……我谢谢你啊。
“我没要哭。”霜序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给他留下了爱哭的印象,她明明没在贺庭洲面前哭过。
贺庭洲唇角意味不明地扯动一下:“回家扑你哥怀里哭是吧。几岁了,还认人。”
霜序张了张嘴,又没话可说,于是闭嘴了。
她小时候的确挺爱哭的,一不高兴,眼泪说掉就掉,不用喊action。
她今天实在不想说话,与其找话题跟贺庭洲尬聊,不如好好闭嘴。
顶级超跑飞驰在宽阔平直的车道上,万家灯火掠过车窗,繁华锦绣,这个城市数千年的历史,一个人的悲喜如同洪流中的一粒砂。
在一个路口等红灯时,隔壁车道并排停下一辆粉色大G。
副驾玻璃降下,一道清亮的女声传过来:“帅哥。”
霜序循声看过去,一个打扮时髦的美女趴在车窗上,紧身小背心身材火辣,正冲贺庭洲放电。
“一个人啊?”
估计是因为高度差,天又黑,她没看见车上还有个霜序。
“不是。”贺庭洲手肘架在车窗上,懒不正经的调子,“一个鬼。”
……什么东西。
“你有女朋友吗?”那女人问。
“你想我有吗。”
女人也很擅长,抛来一个含情脉脉的媚眼:“你想有就有咯。”
贺庭洲的脸在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同时显出冷漠和暧昧两种矛盾的质感。
他懒洋洋地咬着糖:“算了,怕有人吃醋,又要跳河。”
霜序:“……”
关她毛事啊。
帅哥满大街都是,但如此绝色还开顶级跑车的有钱有颜大帅比就很稀缺了。
眼看直行的绿灯亮了,那美女不甘心轻易放弃,整个上半身探出车窗,扔过来一张卡片。
“我今晚都有空,Call me~”
散发着香水味的卡片从车窗掉到贺庭洲腿上,他两根手指夹起来,上面用黑笔写着一串号码。
霜序瞄他一眼,他神情散漫,什么都看不出来。
但他没把那张卡片扔掉,就那样夹在手里开车,偶尔停车等红灯的时候,还在方向盘上哒——哒——地轻敲着。
霜序把脸扭向窗外。
看来自己耽误他的艳遇了。
片刻后,车停在一条陌生的小巷子里,只有两侧垂下来的微弱光源,偏僻又昏暗。
这是哪?
为什么来这?
车门嘭地一声,霜序沉浸在emo中的脑瓜子被震得一个激灵,在夜深人静的巷子里,一瞬间眼前闪过很多耸人标题。
妙龄少女深夜惨死巷中,幕后凶手竟然是……
笃笃——贺庭洲在外面敲了敲车窗。
霜序透过玻璃,看到他背着光的、一米八八的高大身影。
她把玻璃降下来一道缝,从缝里望向他。
贺庭洲正垂眼看她,视线相碰的瞬间,好像一下跳进未知的深潭里。
他眉骨高,眼型是桃花眼跟丹凤眼的结合,有着剑锋般的狭长锐利,眼尾稍稍上扬,眼睑下至的角度又很多情。
对视几秒。
贺庭洲慢悠悠地出声:“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你不会以为隔着一条缝偷看我,我就看不见你吧。”
霜序:“……我在等你说话啊。”
“下车还要请你?公主架子挺大。”贺庭洲说着右手撑在车顶上,懒懒地欠身,“请吧,尊贵的公主殿下。”
“……”霜序解开安全带下车。“去哪?”
“吃碗面。”
她这才注意到不远处有间面店,老式木质门牌没有LED灯,在晚上很不显眼,只有门前铺出来的一小块暖光。
“我不饿。”
“没问你。”贺庭洲说,“不饿就看着我吃。”
行吧。
藏在小巷子里的店面很有些年头,但收拾得很干净,还未靠近就有香味扑鼻。
本来不觉得饿,香味一勾,霜序的肚子就想起来自己还没吃晚饭这回事了。
“哎呦呵,妹妹真是长大了嘿。”岳子封感慨万千,心情不亚于自己亲妹妹三岁时抽他的第一个嘴巴子。
“小时候那么点大,一转眼,都学会玩弄男人的感情了。”
霜序说:“你二十二岁的时候没玩过女人吗?”
“靠。说的也是。”岳子封乐了,“妹妹喜欢什么样儿的男人,跟哥哥说,哥哥再给你找一个好的。”
霜序的理想型,已经有一个活生生的满分模板在那里。
斯文,温柔,对她永远都充满耐心。
但她不能说,所以她瞎说。
“我喜欢野蛮、霸道、不讲道理的。”
“哟。”岳子封突然坏笑起来,“你这不是报你庭洲哥哥身份证号呢嘛。”
霜序自己都愣住了。
她只是往沈聿的反义词说,没想影射贺庭洲。
旁边几个人全在乐,有人笑着冲贺庭洲说:“嗳,洲爷,霜序妹妹看上你了,怎么说?”
霜序跟着转动脖颈。
包厢没开那些花里胡哨的灯,暖橙的光线朦胧,镀在人身上一层柔光。
霜序在她的不满中平静道:“我自己决定的。”
“没有他们的允许,你敢擅作主张?”
崔宁似乎认定是沈家有人给她撑腰。她最厌烦霜序跟沈家的亲近,这件事让她在人前人后被戳了多少次脊梁骨,好像她容不下人,把孩子丢给别人养似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沈聿想把你安排进研究院。老徐跟你爸是老同学,他越过你爸找老徐为你安排工作,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吗?”
霜序道:“你要是觉得他越过你们帮我安排工作不高兴,也可以亲自找徐院长为我打点。”
崔宁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霜序知道,所以嘲弄地扯了一下嘴角。
“你放心,研究院的工作我拒绝了。不过你也不用高兴,拒绝的原因是我打算跟人合伙开公司。”
“你不用迁怒我哥和干妈,我自己想回国就回国,想留下就留下,我成年了,行动自由。”
崔宁脸色冷了些:“宋霜序,我虽然不是你亲妈,但是你法律上的母亲,沈家对你再好,我要把你送走,他们没人能帮你。”
霜序当然知道,五年前她就是这样被送出国的。
“我哪都不会去。”她不卑不亢,“我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无力反抗的未成年少女,你想把我送上飞机,就先把我绑了再说。”
崔宁眉头狠狠一皱,着实没料到出国几年,让她生出了一身反骨。
她眼神不悦地盯了霜序一会,恢复自己的端庄优雅,嗓音高傲而冷漠:“你真是翅膀硬了。罢了,你想回来就回来吧,免得又有人说我容不下你,只要你不给我惹事,我无所谓你在哪。”
“明白。”
霜序下车准备离开,崔宁坐在车里道:“沈家跟陆家的婚事已经准备定下了,这段时间你安分一点,最好别动歪心思。”
她能动什么歪心思?
霜序没回答,不知道听没听见,关上车门转身往回走。
已经九点,繁华的东三环灯河灿明,松明路9号却在闹市中独得一片幽静。
这套大平层地段极佳,是沈聿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霜序一直都知道,当初逼她出国,除了宋勉之跟崔宁,也是沈长远跟付芸的意思。
所以她一直不肯回国,因为已无家可回。
那年她十八岁的生日,是在加州度过的。沈聿飞过去看她,把这套房子转到她名下,是让她有地方回的意思。
她心里都明白。
*
周末,舒扬在饭店订了包厢,全公司聚餐。一是正式欢迎霜序就任飞雪CEO,二是犒劳在风雨飘摇中对她不离不弃的老员工们。
霜序去取订做的蛋糕,到饭店的时间就比其他人晚了一步。
到饭店时,小廖正发微信催她:“你到了吗到了吗到了吗?这个澳龙已经勾我十分钟了!”
霜序笑着回语音:“你先吃。”
说完察觉到一道不友善的注视,抬头,看见电梯前的男人转过身。
又是陈沛然。
狭路相逢,上次见面时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陈总,此时看上去邋遢颓废了许多,头发像三天没打理,胡子拉碴,眼下也冒出了疲惫的眼袋。
“宋霜序,我真是小看你了。”陈沛然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你怎么哄贺庭洲点头的?靠你那个爹?”
霜序说:“你管我靠什么。”
陈沛然花了不少金钱和时间讨好云盾负责无人机板块的那位总监,眼看着合作要成,临门一脚,那秃子突然不接他电话了。
这一晚霜序睡得不太好,梦做得断断续续,很多片段都是小时候的场景。
醒来之后,天光大亮,阳光从窗帘铺洒进来,将带有细闪的壁布照耀出粼粼的微光,晴朗而静谧。
霜序躺在这张属于她的床上,环视着她的房间。
她在沈家生活了十年,每一盏灯的温度、每一块地砖的花纹,都溶于血液般熟悉,二楼的旋转楼梯她闭着眼睛都能走上来。
这里距离附中15分钟车程;她在泳池里学会了游泳;十二岁时心血来潮养的乌龟,现在还在院子的池塘里颐养天年。
“家”在她脑海中的具象化就是这座房子,但十八岁以后,很多事情都变了。
被送走的那五年就像一场漫长的脱敏,而从她回国那一刻开始,就正式开启了离开这个家的倒计时。
她该搬出去了。
舒扬知道她的打算后,没有做任何评论,只是无声地给与支持:“你可以先去我那住,反正你有我家钥匙。我那有两个房间,你要是喜欢以后都跟我住也行。”
霜序明白她的意思:“放心吧,我有地方去。我在松明路9号有一套房子。”
正吃药的舒扬差点被水呛到,咳了两声:“松明路9号?”
“怎么了,那里有什么问题吗?”她激烈的反应把霜序弄点有些茫然,她这几年没在国内,难道松明路那出过什么事?
“它的问题就是房价高得太离谱让我等凡人望尘莫及而已。”舒扬安慰地拍拍自己。
“你身上还是少了点千金大小姐骄奢淫逸的恶习,搞得我时常忘记你是个有钱人这件事!”
“你好意思讲?”霜序哼了声,“我那两千万都喂了狗了。”
舒扬:“汪。”
“神经啊你。”霜序笑骂。
舒扬也笑起来,又问她:“这事你跟你哥说过了吗?”
霜序顿了顿,捏着塑料空药板,把上面的铝箔纸都撕干净:“还没想好怎么说。”
“借口倒是好找。”舒扬看得通透,“主要是你心里这关得过得去。”
孩子长大了出去独居这本来没什么,但霜序的情况不同,沈家不是她真正的家人,何况还有五年前的事,一直是他们不能提起的隔阂。
没等霜序联系沈聿,沈聿先打来电话:“晚上的时间空出来,带你去见个人。”
晚上,霜序换了一条偏正式但不隆重的蓝色小方格连衣裙,长度过膝,很春天的颜色,优雅与活泼兼具,出门时外面罩了件奶白色风衣。
七点零五分,沈聿的车驶进院子,霜序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沈聿正在讲一通工作电话,目光隔着车窗缓缓落到她身上。
霜序小跑了两步,司机下车打开车门,她弯腰钻进来,说了句:“哥,你迟到了。”
沈聿勾起唇角:“嗯,这次想要什么?”
电话那端正汇报工作的下属疑惑道:“……沈总?”
沈聿唇边的弧度还在,语气里的温柔却不见了,公事公办地:“晚点交份报告过来。”
霜序上学的时候有专属司机,但她总是希望沈聿能去接她。沈聿要是迟到,她就不高兴,他买礼物来哄,慢慢就成了惯例。
等他挂了电话,霜序才开口。
“哥,我想搬出去住。”
沈聿好一会没说话,眼底的笑意慢慢淡落下去。
霜序在他的眼神里感到有点难过。
她张口想解释什么,沈聿的电话又响起来。
他接起电话,这通电话一直到抵达餐厅才结束。
沈聿带霜序见的人,是燕城航空研究院的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