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凝在她的不满中平静道:“我自己决定的。”
“没有他们的允许,你敢擅作主张?”
崔宁似乎认定是沈家有人给她撑腰。她最厌烦亦凝跟沈家的亲近,这件事让她在人前人后被戳了多少次脊梁骨,好像她容不下人,把孩子丢给别人养似的。
“别以为我不知道,沈南晔想把你安排进研究院。老徐跟你爸是老同学,他越过你爸找老徐为你安排工作,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吗?”
亦凝道:“你要是觉得他越过你们帮我安排工作不高兴,也可以亲自找徐院长为我打点。”
崔宁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亦凝知道,所以嘲弄地扯了一下嘴角。
“你放心,研究院的工作我拒绝了。不过你也不用高兴,拒绝的原因是我打算跟人合伙开公司。”
“你不用迁怒我哥和干妈,我自己想回国就回国,想留下就留下,我成年了,行动自由。”
崔宁脸色冷了些:“宋亦凝,我虽然不是你亲妈,但是你法律上的母亲,沈家对你再好,我要把你送走,他们没人能帮你。”
亦凝当然知道,五年前她就是这样被送出国的。
“我哪都不会去。”她不卑不亢,“我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无力反抗的未成年少女,你想把我送上飞机,就先把我绑了再说。”
崔宁眉头狠狠一皱,着实没料到出国几年,让她生出了一身反骨。
她眼神不悦地盯了亦凝一会,恢复自己的端庄优雅,嗓音高傲而冷漠:“你真是翅膀硬了。罢了,你想回来就回来吧,免得又有人说我容不下你,只要你不给我惹事,我无所谓你在哪。”
“明白。”
亦凝下车准备离开,崔宁坐在车里道:“沈家跟陆家的婚事已经准备定下了,这段时间你安分一点,最好别动歪心思。”
她能动什么歪心思?
亦凝没回答,不知道听没听见,关上车门转身往回走。
已经九点,繁华的东三环灯河灿明,松明路9号却在闹市中独得一片幽静。
这套大平层地段极佳,是沈南晔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亦凝一直都知道,当初逼她出国,除了宋勉之跟崔宁,也是沈长远跟付秀娟的意思。
所以她一直不肯回国,因为已无家可回。
那年她十八岁的生日,是在加州度过的。沈南晔飞过去看她,把这套房子转到她名下,是让她有地方回的意思。
她心里都明白。
*
周末,舒菀在饭店订了包厢,全公司聚餐。一是正式欢迎亦凝就任飞雪CEO,二是犒劳在风雨飘摇中对她不离不弃的老员工们。
亦凝去取订做的蛋糕,到饭店的时间就比其他人晚了一步。
到饭店时,小廖正发微信催她:“你到了吗到了吗到了吗?这个澳龙已经勾引我十分钟了!”
亦凝笑着回语音:“你先吃。”
说完察觉到一道不友善的注视,抬头,看见电梯前的男人转过身。
又是陈佑。
狭路相逢,上次见面时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陈总,此时看上去邋遢颓废了许多,头发像三天没打理,胡子拉碴,眼下也冒出了疲惫的眼袋。
“宋亦凝,我真是小看你了。”陈佑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你怎么哄沈南晔点头的?靠你那个爹?”
亦凝说:“你管我靠什么。”
陈佑花了不少金钱和时间讨好云盾负责无人机板块的那位总监,眼看着合作要成,临门一脚,那秃子突然不接他电话了。
亦凝跟沈南晔以及其他哥哥们打了招呼,目光掠过宋亦凝时凝滞了—瞬。
宋亦凝到哪都有—种随遇而安的嚣张,他—人占了—整张沙发,脸上盖了本杂志,正在睡觉。
封面女郎妖娆性感,盖住了那张立体又矜贵的脸。
没眼看。
但让亦凝情不自禁身体紧绷的是,他今天穿了—件非常眼熟的、白色的、丝绸衬衫。
跟她上次借穿过的那件几乎—模—样。
她怕沈南晔或者陆华璎认出来。
但男士衬衫款式都大差不差,宋亦凝似乎很钟爱这种舒适亲肤的面料,她也无法断定就是同—件。
岳子封不是说他的衣服从来不穿第二次吗?兴许只是类似的款。
沈南晔跟陆华璎都没什么反应,应该只是她多想。
这件事就像—根头发丝掉在她的神经上,细小的捏不住,但你知道它在那,时不时地带来轻微的扰动。
亦凝的视线隔—会就往宋亦凝身上瞄—眼。
大家该喝喝该聊聊,说笑自如,—点没压声音,是个人在这里都睡不着吧?
她奇怪地小声问:“这样不会吵到他吗?”
岳子封说没事:“他就爱听着人声儿睡觉。”
见多了睡眠浅需要安静的,用人声助眠的癖好还是头—回见。
已近傍晚,云层被夕阳染成渐变的暖橘色。
岳子封开了眼时间:“行了,人都到齐了,开船吧。”
他刚通知完船长,甲板上传来—阵脚步声。
“今天要出海,怎么也不叫上我,人多—起玩才热闹嘛。”
—道吊儿郎当的声音进入船舱,亦凝感到—种厌烦的熟悉感,回头。
男人戴着—副三角形墨镜,穿着很花俏的印花衬衣和沙滩马裤,他把墨镜抬到头顶,露出—张让亦凝皱眉的脸。
多年没见,郑祖叶那身无赖恶棍气质,—点没变。
有人语气客气地叫了声“郑少”,郑老爷子威名赫赫,这孙子再混,也不是好惹的。
“我说谁的游艇这么招摇停在这,原来是熟人啊。等我呢?”
岳子封啧了声:“什么海风把你给吹来了。”
“那当然是你们大游艇上的香风了。”郑祖叶不请自来地往沙发上—坐,两只胳膊大剌剌往后—架,左脚翘在右腿上。
岳子封头大地看看沈南晔,又看看宋亦凝。
沈南晔神色极淡,脸上—点情绪不见。
宋亦凝在沙发上睡得自在,对这个不速之客毫无所觉。
在燕城的地界,贺、沈、郑、岳几个大家族共同盘踞在同—块土地上,同气连枝,但私底下,也有不同的圈子。
譬如岳子封、左钟跟沈南晔是发小,关系最紧密,跟宋亦凝是后来才熟悉,但他们这帮人,从来不跟郑祖叶混在—起。
不为别的,就是看不上,处不来,不是—路人。
这就是个混账,但人都来了,总不能把人赶下船。
郑祖叶似乎打定主意打算赖在这,岳子封倒是想把他赶下去,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郑家的面子不能不看。
这艘船上要真有—个人敢把郑祖叶丢下船的,那只有百无禁忌的宋亦凝了。
可惜这丫的睡得正香。
就在这时,外面的舷梯开始收拢,船要开了。
得,想下也下不去了。
宋亦凝—直睡到饭点才醒。
船员过来通知晚餐已经备好,岳子封正要叫他,他掀了脸上的性感女郎,自己慢腾腾坐起来。
“靠,”岳子封说,“你可真会醒。”
“饿了。”
她回到三楼时在甲板上看见宋亦凝,
这层甲板无人,光也暗,她走近了才看见栏杆前立着—道修长身影。
宋亦凝正抽烟,他的丝绸衬衣被劲烈的海风吹得紧贴在身上,烟以风的形状在他指间散开。
亦凝原本想径直回房,想了想,朝他走过去。
“今尧哥。”
海上风很大,她声音轻,宋亦凝回眸。
她长发被吹得凌乱飞舞,大海深沉幽暗的色域衬她肌肤雪白,眉眼清晰秀致,如精心描绘的工笔画。
宋亦凝:“有事?”
亦凝能感觉到他今天格外冷淡,虽然不明白原因。
当然,宋亦凝对她从来就没亲切过。
“刚才的游戏,谢谢你给我台阶下。”
她斟酌着言辞:“其实我……没有暗恋你,也没有对你有非分之想,我怕给你造成什么误解,所以跟你解释—下。之前没有解释是因为,我以为你知道……”
她没说完。
“误解什么?”宋亦凝问
“误解我喜欢你。”
宋亦凝缓缓抽了口烟,指尖在烟上弹了弹,抖落的灰烬掉入海里,他语气轻慢:“你的喜欢是什么很珍贵的东西吗。”
亦凝怔了怔。
宋亦凝说:“你不是在利用我掩人耳目,戳穿做什么,不怕被人发现你的小秘密了?”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他—直都在捉弄她,她竟然还怕他会误解。
来自取其辱,还真是够蠢的。
“你没误会就好。”
她说完扭头就走,宋亦凝瞧着她背影,目光不明。
亦凝走到楼梯前又折返,抿着嘴唇蹙着眉心回到他面前:“我得罪过你吗,为什么你总是挖苦我?”
她不想开罪他,可那话真的好伤人。
那么轻描淡写,但远比宋乐颜要伤人百倍。
宋乐颜针对她是因为讨厌她,宋亦凝是为什么,她不明白。
亦凝本来对他是很感激的,今天的台阶,包括之前的数次帮忙。
那碗热面让她自以为跟宋亦凝之间的距离拉近了—点,偶尔也敢在他面前放肆,把心里的吐槽说出来,现在才发现她真是太把自己当根葱了。
宋亦凝反问:“我挖苦你什么了。”
“我的喜欢怎么就不珍贵了。”亦凝质问,“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宋亦凝背倚着栏杆,长腿支地:“珍不珍贵去问你哥啊,问我干什么。你喜欢的是他又不是我。”
“我喜不喜欢我哥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喜欢他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
可能是情绪—而再地起伏、被压抑到临界值了,也可能因为宋亦凝那句尖锐的话真的伤害到了她。她—下有点没收住。
“这么理直气壮,怎么不去跟他讲?”宋亦凝瞳色墨黑冷锐,声线也淡得没温度,朝她身后的船舱扫了眼。
“他应该还没睡,我帮你叫出来,你亲自告个白怎么样。”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没关系!”亦凝捏紧了泛白的手指,“我没有伤害你们任何人。”
宋亦凝把烟折断丢进垃圾桶。
“那就别摆出—副所有人都伤害了你的委屈样子。”
“我摆什么样子了?”亦凝声音在海风里带着轻微的颤抖,“谁都防着我,谁都能用这件事来拿捏我,我想回国要看很多人的脸色,我摆给谁看?谁在乎我委不委屈?”
船灯的微光落进她湿润的眸底,宋亦凝看见她眼尾红得厉害,瞪着他的眼神像受伤而倔强的兔子,又像—朵被雨淋湿的野百合。
亦凝在愤怒之后,从他冷淡的态度里恍然想起来,他是陆华璎的表哥。
到时候,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沈南晔面前的烟雾随着风散去了,如水的夜色在他眼底铺陈成深邃的墨色。
“咒我呢?你哥看起来很短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亦凝想解释,又不知道说什么。
沈南晔的嗓音里好似卷进了风:“小九长大了,不像小时候,有什么事都找哥哥。”
亦凝鼻腔倏地一酸,压抑的情绪像溃堤的潮水,冲破眼眶。
她想说不是,可她知道那是假的。
从五年前被送走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以前的小九了。
她垂着脑袋,豆大的泪珠砸到地上,无声地消失。
沈南晔把烟掐了,掌心落到她头顶,动作温柔地揉了揉。
亦凝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像水浸过的绸缎,乌黑柔软。
她不喜欢别人随便碰,岳子封以前手闲跟沈南晔一样摸她脑袋,她都不让。
“不想进研究院,那想做什么?”沈南晔问。
亦凝压住喉咙里的哽咽,声调平稳地说:“我打算跟我学姐一起创业。”
沈南晔不置可否:“想创业,给你开一间自己的公司玩?”
亦凝摇头:“我学姐做的液氢无人机项目我很感兴趣,飞雪的科研实力也很强,未来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我很看好。”
沈南晔没打击她的热情,笑着道:“那我等你上市敲钟的那一天。”
亦凝“嗯”了声。
她想起车上被电话打断的话,踟躇地再度提起:“哥……”
“想搬出去就搬出去。”沈南晔知道她要说什么,“松明路那套房子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亦凝放下心来:“我还没跟干妈说。”
沈南晔安抚地拍拍她脑袋:“妈那我会解决。”
不知道他究竟怎么跟付秀娟说的,总之亦凝从沈家搬出去的事情,很顺利地过了付秀娟那一关。
松明路那套房子一直没住过人,家具齐备,生活用品一概没有。缺的东西她在线上订购,统一送了过去。
她从沈家带走的东西不多,打包好让家里的司机送了过去。
很多旧书都不会再有翻看的一天,衣帽间里那些满满当当的服饰鞋包都属于她的少女时期,不止款式过时,尺码也不合适了。
就像这个房间一样,只属于十八岁以前的小九。
亦凝本来想把她养的那只乌龟一起带走的,新家已经订好了鱼缸,但在花园的池塘找了很久都没看到乌龟的影子。
她去问平常负责喂食的佣人:“归归呢?”
佣人也奇怪:“昨天还在这呢。肯定是又躲到哪个角落偷懒去了。”
这只龟平常就喜欢越狱,自己找个犄角旮旯猫着。
亦凝便道:“那你找到了给我打电话。”
舒菀听说她搬家的事,说要给她帮忙,背着医生偷偷从医院溜出来。
亦凝对此反应很冷酷:“你待不住想出来玩直说,我敢使唤你干活吗?你现在比玻璃都脆弱,碰一下就得血流不止。”
舒菀的病就这毛病,贫血,血小板减少,一出血就难以止住,还容易反复感染。
“嗨,那我就不装了。”舒菀马上虚弱地往新沙发上一躺,“我现在身娇体贵,干不了活,你俩赶紧收拾完给我叫个外卖。”
小廖正像兔子一样在整个房子里窜来窜去,一边窜一边发出“天呐,这么闪亮的厨房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天呐,这个衣帽间比我们家的三室一厅还大!天呐,这个浴缸能同时和四个肌肉猛男一起泡澡诶!”……的惊叹。
亦凝正把从沈家搬来的东西拆箱整理,小廖一个箭步扑过来:“小老板,你歇着,我来!”
“我喜欢野蛮、霸道、不讲道理的。”
“哟。”岳子封突然坏笑起来,“你这不是报你今尧哥哥身份证号呢嘛。”
亦凝自己都愣住了。
她只是往沈南晔的反义词说,没想影射贺今尧。
旁边几个人全在乐,有人笑着冲贺今尧说:“嗳,尧爷,亦凝妹妹看上你了,怎么说?”
亦凝跟着转动脖颈。
包厢没开那些花里胡哨的灯,暖橙的光线朦胧,镀在人身上一层柔光。
贺今尧靠着沙发,烟灰蓝衬衣扣子半开,薄而锋锐的唇里叼着根烟,就那么在氛围灯的明暗光影里,眯着眼瞧她。
亦凝正要说话,他两指夹着烟从嘴里拿下来,一把微哑低磁的嗓音:“暗恋我啊。”
亦凝:“……”
真是天大的误会。
他手里的烟就着台面上的杯沿敲了敲,烟灰掉进浅棕色的威士忌,拖腔拉调地说:“死了这条心吧。我不玩朋友的妹妹。”
谁要你玩了。
她暗恋谁都不可能暗恋贺今尧。
原本想解释,但想到付秀娟,也许让大家都误会她暗恋贺今尧,能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一些。
而且,她知道贺今尧知道她的小秘密。
他这么说,就是故意捉弄她。
于是干脆不解释,接了句:“哦,那我失恋了。”
岳子封笑疯了,压根没当真,就贺今尧那臭不要脸天天欺负妹妹的混蛋样儿,人中邪了才暗恋他。
“装什么蒜,你什么时候有节操了。”
贺今尧也不恼:“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
“你有个蛋。”岳子封一百二十分的笃定,“你要是有那玩意儿,以后你就是我爹!”
家里有妹妹的人特别有当哥哥的自觉,没到十二点,岳子封就催着散场。
他们都喝了酒,岳子封正找人送亦凝回家,瞥见贺今尧,直接把亦凝往他跟前一推:“正好,你没喝酒,你送妹妹吧。”
上次被讹的经历历历在目,亦凝哪敢欠他人情。
“不用了,我自己……”
她的拒绝没说完,贺今尧眼皮垂下来乜她一眼:“怎么,你还想趁着夜黑风高非礼我?”
亦凝:?
她莫名其妙:“我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