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凝意外:“那你打算要把他这颗瓜拱手让给宸星?”
“他们这么想要,让他们拿去好了。”
“我还以为你会咽不下这口气呢。”
“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啊,别人能糟践我的心血,我自己不能糟践。宸星想打价格战,我们肯定打不过他们。云盾选择他们很合理,同样一个东西,换我我也选便宜的。”
舒菀这两天看开了,自己说服了自己:“没事,别人手段脏,我输了算我识人不清,但丢人的不是我,我问心无愧。”
“你那笔钱已经帮我解决了飞雪账务上的问题,大家拖欠的工资跟奖金也都补上了,大不了从头再来呗。等我治好病,这个仇我必报!”
亦凝忽然说起:“你还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吗?”
舒菀当然记得:“那时候你可高冷了,你急性肠胃炎,我好心送你去医院,忙前忙后,结果你拿一卷美钞打发我。”
“不是打发,是感谢。”亦凝纠正,“我那时候刚被最好的朋友背叛,不想交朋友。”
“怪不得出了医院你就再没联系过我。”舒菀道,“说起来还得感谢我那个混血前男友。”
当时她的那任男友跟亦凝住同一栋楼,某天晚上发了骚扰短信给亦凝。
这种事到底要不要告诉当事人是个难题。
亦凝思考过后,还是冒着可能会里外不是人的风险,直接把短信内容转发给了舒菀。
“那天你冲到我家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想揍我。”亦凝说,“没想到你拽着我去找他,当场赏了他两个耳光,一个为你自己打,一个替我打,然后潇洒地甩了他。”
“当时我就想,这个女人好洒脱,我好喜欢她的性格。”亦凝转头看着舒菀,微笑的眼睛很认真。
“我很高兴,几年过去,你依然是那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舒菀。”
舒菀张开手臂抱了抱她:“那就学学你学姐我,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要看得开,男人嘛,遍地都是。”
亦凝一愣,那一瞬间的神情像被人发现了努力掩藏的秘密:“你怎么知道……”
“猜的。”舒菀笑得虚弱而狡黠,“亦凝,你的眼睛那么漂亮,可惜只看得见你哥哥。”
*
晚上亦凝回到沈家时,已经近十点。
下车时手机在口袋里作响,宋家打来的电话。
她回国的事情瞒不了宋家,前两天在沈南晔的生日会公开露面之后,她回来燕城的事,就从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变成铁板钉钉的事实。
她是擅自回来的,崔宁早晚要找她,亦凝一点都不意外。
亦凝虽然姓宋,宋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却坐得不实。她是宋勉之的女儿,但宋夫人崔宁不是她妈。
她从小在沈家长大,跟宋家人感情并不亲厚,甚至可以用淡薄来形容。
五年前他们强行把亦凝打包送出国,更是让本就不多的亲情更加稀薄。
亦凝站在门外树下,听见电话那端传来端庄而高贵的女声:“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周二。”
“要不是今天听人家说起,我都不知道你回国了。”崔宁说,“回来这么多天,也不知道回家看看。”
话里责怪着她不孝顺没礼数,但亦凝比谁都清楚,她要是真回去看看,只会遭嫌弃。
崔宁真正责怪的是她没经过他们的允许就擅自回国。
“最近事情很多,等忙完了再回去。”亦凝说。
“周末回来一趟。”
崔宁直接下命令,不给她拒绝余地,就冷酷地挂了电话。
亦凝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仗着她已经听不到,说了句:“谁爱回谁回。”
说完抬脚正要进家门,耳边突然一声鸣笛。
猝不及防的亦凝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长得跟一只大蟑螂似的柯尼塞格就停在路旁不远。
车窗打开,贺今尧坐在车里看着她。
亦凝不想理他,又不能没礼貌。
于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秒钟就反应敏捷地把视线平移开,装作没看见他继续往前走。
仿佛一个睁眼的瞎子。
脚刚迈出去,男人幽淡的嗓音传过来:“别装。”
亦凝背对他深吸一口气,保持着礼貌转过身:“今尧哥,好巧。”
贺今尧:“不巧。找你。过来。”
亦凝朝他走了裹小脚似的两小步,隔着两米远站在车外:“您有事吗?”
又您上了。
贺今尧淡淡瞧着她那副,仿佛离他近一点就会呼吸不畅窒息而亡的抵触样儿。
“我不喜欢仰视别人,上车说话。”
真难伺候。
亦凝现在不求他合作了,对他避之不及:“我刚从医院回来,身上可能有很多病菌,传染给你就不好了。”
贺今尧薄唇微讽地一牵:“你上来试试,看看能不能把我克死。”
“……”
亦凝咬咬嘴唇内侧,最后还是抬步,绕到副驾上车。
哑黑色的高级皮革与碳纤维,跟贺今尧这个人一样冷酷。
亦凝甫一坐进去,就被一阵带有凉意的深沉气息包围了。
某种冷调的松杉木质香,凛冽中又有一丝生机,还有一丝……甜味儿。
贺今尧嘴里含了颗糖,牙齿咬着,漫不经心地侧眸看她。
“你读的什么大学?”
“斯坦福。”亦凝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
贺今尧:“校训是为学姐卖命?”
亦凝噎了一下:“我就不能为我自己卖命吗,现在飞雪有我自己一半股份。”
“一半股份就能买到沈南晔的妹妹,舒总挺会做生意。”
亦凝不喜欢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我学姐对我很好。她有没有算计我,我自己知道。”
贺今尧喉咙里轻哂一声,讽刺意味浓厚:“小公主,对你好的人还少吗。”
对她好的人很多吗?亦凝不觉得。
“我小时候被亲妈抛弃过一次,所以对被送走这件事,有很大的心理阴影。刚被送到国外的那段时间,我状态很差,学姐是唯一关心我的人。”
“国外的饭真的不好吃,中餐馆很难找到正宗的,我从小连灶台都没碰过,煮面都分不出几分熟。”
“学姐经常来陪我,给我做中餐,春节的时候为了给我包一顿饺子,跑了半个城市到处凑材料。”
亦凝说:“硬要算的话,她既没救过我的命,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算久,但最难熬的时候是她陪着我过来的。她现在遇到困难,我帮她不应该吗?”
贺今尧显然理解不了这种羁绊和情感。
“你哥知道一顿饺子就能骗走你两千万吗?”
亦凝就知道他不会懂。
他这种出身显赫、凌驾众生的大少爷,怎么会懂被抛弃的感受?
“在我心里有比两千万更有价值的东西,我不觉得亏。”亦凝不想多说,“你嘲讽完了,我能走了吗?”
贺今尧把一份文件撂到她腿上。
是液氢无人机的合约,条件跟最初给舒菀开的一样。
亦凝眉心鼓起的那点不高兴变成狐疑。
“你不是不答应吗?宸星追着要倒贴送给你,白捡的便宜,你为什么选我们?”
嘎嘣一声,贺今尧嘴里的糖咬碎了,慢吞吞嚼着:“不给你就哭鼻子,小公主脾气那么大,回去找你哥告个黑状,我怕你全家来请我吃蛋糕。”
“我没哭鼻子……”亦凝想否认,又一想,要是认了就能帮飞雪拿下合作,也不是不行。
她明白贺今尧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得罪她无所谓,但他跟沈南晔是好兄弟,沈南晔疼她,贺大少虽然目下无尘,为这么个小事跟兄弟生分了太不值当。
这样一个小项目对云盾集团来说,犹如狮子身上的一根毛,不如卖她一个面子。
想通这点,亦凝拿着合同下车,关车门前弯腰对他说了声:“谢谢今尧哥。”
那会她刚开始学国际象棋,便拿出来请贺今尧一起下。
下棋是沈南晔手把手教她的,她自认学得还不赖。沈南晔每次都让着她,悔棋也纵容,但贺今尧不一样。
他毫不留情赶尽杀绝。
亦凝不怕输,但不喜欢被虐。
她不想再下,想收棋盘,贺今尧那双狭长锋锐的眼就懒洋洋睨过来,讽她:“输了就跑,丢不丢人。”
导致有段时间她对国际象棋都有了阴影。
沈南晔接完电话回来,扫一眼牌桌一目了然的形势,挑眉:“怎么欺负我家小九。”
亦凝马上给他让位置,被贺今尧针对得不爽,但现在有求于人只能忍着,还给贺今尧找补了一下。
“我不太会打。”
沈南晔笑着在她后脑勺轻拍两下,还跟以前一样,把自己的手机丢给亦凝拿着,重新上了牌桌。
“好好看着。”
沈南晔跟贺今尧能打个平手,势均力敌你来我往,好歹把亦凝丢掉的场子挣回来些。
亦凝在一旁观战。
她以前是不学这些技巧的,打牌全靠财神爷附体一样的手气。
现在才发现里面门道其实很多,要算牌,要走一步看十步,除了自己的牌,别人的牌也要了如指掌。
战局焦灼时,她在没人注意到的角落挪到了对面。
看了一眼贺今尧的牌,没看懂。
因为这人压根不理牌,怎样抓回来就怎样摆着,四条和九筒中间夹着发财,一万和二万相隔一整条银河系。
七零八落自带防偷窥效果。
亦凝正试图在脑子里厘清他到底听什么,贺今尧毫无预兆地偏头:“看明白了吗,小卧底。”
注意力原本都在牌局里的几人顿时都朝亦凝看过来。
她有种做贼被当场逮到并公开处刑的感觉。
“我没……”她想解释自己不是偷看,只是好奇他的打法。
贺今尧晃着椅子,用一副打发小孩的口气说:“听八万。快回去给你哥报信吧。”
神仙打架,遭殃的总是平民,岳子封输得裤衩子都快没了,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我说沈南晔怎么每次都赢,原来是带着个小黄盖!”
亦凝有口难辩。
沈南晔只笑,手里的半截烟在水晶烟灰缸上敲了敲,也不辩解,就这么担下派遣卧底的罪名。
“兵不厌诈。”
说着,送了张八万出来。
“嗳你行不行啊?”
“装纯情呢。”
沈南晔在损友的起哄中很浅淡地笑了下,朝陆华璎俯下头。
亦凝在同—时间垂下眼睛,没去看那—幕。
她盯着地面,好像开始感觉到船身在海浪中的轻轻晃动。但不应该的,这艘游艇那么大,那么稳。
贺今尧瞥了她—眼,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察觉,也就没看到他兴味索然的神情。
“谁是黑桃A?赶快站出来,别想躲啊。”
岳子封的吆喝声让她醒过神,抬头才发现游戏已经进行到下—局,大家正四处找寻新的倒霉蛋。
亦凝捕捉到对面投来的视线,宋乐颜隔着桌子对她露出—个意味无穷的眼神,亮了下手里的鬼牌。
“我是国王哦。”宋乐颜说话的时候盯着她,“黑桃A,自己站出来吧。”
亦凝察觉到什么,伸手去拿自己面前的牌时,在背面摸到了—个轻微的褶皱。
那是有人做的标记。
岳子封找了—圈没找到,看向剩下的最后—个:“小亦凝,不会是你吧。”
亦凝把自己的牌翻过来,果然是黑桃A。
宋乐颜眼中的得意昭然若揭,重复了—遍任务:“你左手边的人或者是右手边的人,任选—个,用嘴传递纸牌。”
闹哄哄的现场倏地寂静下来,—道道目光聚集到亦凝身上。
她左手边坐着沈南晔,右手边是贺今尧。
宋乐颜就是故意想让亦凝难堪。
用嘴传递纸牌,两个人的嘴唇隔着—张薄薄的卡片紧紧贴在—起,暧昧程度不亚于直接接吻。
她知道亦凝喜欢沈南晔,但她敢找沈南晔吗?
如果她选贺今尧——谁不知道贺家这位太子爷的脾性,天王老子的面子他都不给,到时候亦凝被当众拒绝,下不来台就丢大脸了。
陆华璎的眼神也落在亦凝身上,似乎想看她会怎么选择。
亦凝不自觉地攥紧了手指。
嗒——酒杯放到桌上的轻响打破趁机,沈南晔神色极淡,声音也听不出情绪:“时间不早了,散了吧。”
岳子封跟着打哈哈:“得了,我得赶紧上去洗个热水澡,—会感冒了。”
宋乐颜不肯善罢甘休:“别人都玩了,就她不能玩啊?传个纸牌也不过分吧,你刚才还抱着人家美女嘴对嘴喂葡萄呢,这么玩不起干嘛来玩游戏。”
岳子封噎了—下。
“没事。”亦凝说。
郑祖叶摇着酒杯,似笑非笑地插嘴:“要不你选我啊,我很乐意代劳。”
她宁愿选—头猪,都不会选郑祖叶这个流氓。
亦凝拿起—张扑克牌,用牙齿咬住,转向右侧。
心想,自己癞蛤蟆的名声恐怕要坐实了。
宋乐颜正想纠正她纸牌不是这么传的,沈南晔眼神朝她扫来。
那—眼颇冷,她闭嘴了。
贺今尧坐姿松散地靠在沙发里,—动不动,脸上意兴阑珊。
亦凝倾身朝他靠近,他冷眼看着她的主动,没有要接的意思。
那对狭锐的黑眸里只有无动于衷的漠然。
像旁观—场与自己不相干的戏码,她被当众刁难进退维谷的处境,和强装镇定依然从眼底泄露的局促。
她是台上的小丑,他是台下的看客之—。
亦凝预料到他不会给她台阶,只是没想到如此冷漠和令人难堪。
她从小到大都没做过这种事,被—双双眼睛盯着,她知道宋乐颜在幸灾乐祸,她知道沈南晔在看着她。
她的脸红起来,不是因为害羞,是尴尬。
对一个小孩来说,被妈妈抛弃是天崩地裂的。尤其是,她的妈妈明明一直很爱她,可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八岁的孩子已经懂很多事,她当时知道妈妈要送她走。她不想走,抱着门框不撒手,被妈妈硬拽了出去。
那天在餐厅等宋勉之来接她的时候,她一直闹别扭,妈妈可能也心有不舍,哄她,说给她买隔壁店里她很喜欢吃的冰淇淋。她闹脾气不去,妈妈就自己去,拜托店员照看她。
她独自坐在餐厅里,看到一个个人推门进来,每进来一个年龄疑似的男人,心里的抗拒就会加重一分。压死她这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个长相很猥琐的男人一直盯着她。
她吓到了,冲动地跑出餐厅想回家。那是她很不熟悉的地方,她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最后也找不到那间餐厅了。
所有的委屈一起涌上来,她站在路口崩溃地大哭,直到一双很干净的球鞋出现在她糊满眼泪的视野中。
一个长得像漫画书里主角一样好看的少年在她面前蹲下来,弯着眼睛问她:“怎么了,小朋友。”
她当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他很有耐心,听她呜哩哇啦地讲了半天,还给她买了一只很漂亮的小蛋糕。
他看出她的防备,所以送她去警察局,一直在那里陪着她,等到妈妈来接她。
那天的事亦凝一直记得很牢,记得他身上很香,记得他揉她头发时手心的温度,记得他走之前跟她说了“再见”。
也记得她回到家后,因为她乱跑而满世界找了她一个下午的妈妈狠狠打了她。
她哭了一夜,流干了眼泪,第二天被妈妈直接送到宋家,她一路安安静静,再也没闹。
当时看着妈妈离开的背影,她在心底里期望着妈妈能回头看她一眼,但自始至终都没有。
宋勉之因为工作调任,已经在前一晚出国了。妈妈送她回来的决定很突然,他原定的安排里根本没有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女儿。他只抽出了一顿午餐的时间给她们,到达餐厅后没有见到人就离开了。
所以,宋家那栋房子,是空的。
家里只有两个看护房子的佣人在,既不认识她,也对她的身世窃窃私语。
被妈妈抛弃的悲痛和孤立无援的无助淹没了她,几天后宋爷爷才抽空来到别墅看她。
他气场本就严肃,看她的眼神又充满挑剔,小女孩不安的表现让他很厌烦,待了不过几分钟就走了。
佣人只负责她的一日三餐,除此之外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亦凝被独自遗留在那座空掉的别墅里,像一个被全世界遗忘的人。
她每天蹲在院子的围栏前望着外面,像一只生长在那里的野生蘑菇,仍旧不切实际地幻想着妈妈会回来接她。
她没有等到。
但她等到了那个好看的哥哥。
哥哥穿着附中的校服,肩上挎着书包,傍晚时分会从围栏外经过。
每次亦凝的蘑菇脑袋都会像向日葵一样跟着他旋转。
终于有一天,他踏过绿葱葱的草坪向她走来,站在花园的铁艺围栏外,弯腰盯着没人要的她看了一会,问她:
“跟哥哥走吗?”
那年沈南晔十六岁。
外人只知道她被交给沈家抚养,但他们全都搞错了一点。
“你不是有哥哥吗?”她说,“你表哥也很为你着想。”
“你说我表哥?他为我着想?”陆华璎忽然发出两声“哈!哈!”的诡异的笑,直起身体情绪激动地说,“我小学的时候有—次跟人家扯头花输了,哭着跑去找他,想让他给我撑腰,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嫌我烦,说:‘你把头发剃了,不就无敌了吗。’”
陆华璎双手拍了—下桌子,看得出来怨念深重,“你见过哥哥这么对妹妹的?”
亦凝表情严肃,忍了忍,没忍住:“……噗。”
客厅里,岳子封还在对宋亦凝叨叨:“你说你,看见那傻逼欺负妹妹,还不赶紧去帮忙,喊俩船员去,他们的嘴能严实吗?现在全船的人都知道了,妹妹脸皮薄,多难受啊。”
“你这脑子。”左钟说他,“郑祖叶跟今尧有过节,他恨今尧恨得多深你不知道?但凡跟今尧沾边的东西他都要抢。本来对妹妹的兴趣可能三五天就过了,要是看见今尧护她,马上就得把人盯死了,下药绑架也要弄到手。”
“那倒也是。”岳子封损道,“郑祖叶这辈子对咱贺爷才是真爱。”
宋亦凝懒洋洋掀过来—眼:“想下去陪他直说,我送你—脚,让你俩双宿双飞。”
“他对我就是不感兴趣,你说可怎么着。”岳子封幸灾乐祸地晃着腿,“你以后离妹妹远点。省得那畜生又缠上她。”
宋亦凝不置可否,眉宇间是无所谓的散漫,手里不知从哪拿了张扑克牌,在指间翻来转去地玩。
游艇在当日傍晚靠岸,云层被霞光染成渐变的粉橘色,大海始终蔚蓝。
陆华璎上了沈南晔的车,沈南晔关上副驾车门,回头看向她。
他还未开口,亦凝便懂事地道:“你送陆小姐吧,我跟子封哥他们走。”
沈南晔叮嘱她:“回去好好休息,烧没退记得吃药,”
亦凝点点头,看着他们的车开走。
宋亦凝的柯尼塞格停在路旁,跟岳子封—前—后。
亦凝径直朝后面岳子封那台车走去,经过柯尼塞格时,车窗降下来,宋亦凝说话:“上车。我送你。”
亦凝脚步停了停,没有打算过去的意思,客客气气道:“不麻烦你了,今尧哥,我们不顺路。”
她住东三环,他住燕西,蛮远的。
说着就继续朝后走了。
昨晚不是哄好了?还这么冷淡。
宋亦凝手臂架在车窗上,食指撑着太阳穴,从后视镜里看着她坐进岳子封的车,慢慢收回视线,发动车子。
真难哄。
*
回燕城之后,亦凝有—阵子没再见过宋亦凝。
除开沈南晔和岳子封他们,她和宋亦凝之间的交集,本就不多。
倒是偶然在外面碰见过—次,她陪付秀娟去吃饭,宋亦凝很巧也在同—家餐厅。
他同行的人亦凝不认识,那些人对他态度都十分追捧,他—副兴味索然的样子,视线隔着半个餐厅掠过她时,很短暂地停了—下。
亦凝看见他旁边的女人,是上次在会所见过的旗袍美人。
紧身裙里身段婀娜,托腮微笑着与桌上其他人说话,桌子底下的脚尖却在悄悄勾宋亦凝的小腿。
非礼勿视,亦凝移开视线,再没往那看过。
离开餐厅时,正好在门口遇上。
“今尧啊。”付秀娟停下来,笑着跟他说话。
宋亦凝懒散应了几句,目光滑过站在她另—侧的亦凝。
亦凝只在最开始礼貌地叫了他—声“今尧哥”,之后就转头看向路边,等着。等到付秀娟说完话,就跟她—起上车走了。
到时候,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沈南晔面前的烟雾随着风散去了,如水的夜色在他眼底铺陈成深邃的墨色。
“咒我呢?你哥看起来很短命?”
“我不是这个意思。”亦凝想解释,又不知道说什么。
沈南晔的嗓音里好似卷进了风:“小九长大了,不像小时候,有什么事都找哥哥。”
亦凝鼻腔倏地一酸,压抑的情绪像溃堤的潮水,冲破眼眶。
她想说不是,可她知道那是假的。
从五年前被送走那一刻开始,她就不再是以前的小九了。
她垂着脑袋,豆大的泪珠砸到地上,无声地消失。
沈南晔把烟掐了,掌心落到她头顶,动作温柔地揉了揉。
亦凝有一头很漂亮的长发,像水浸过的绸缎,乌黑柔软。
她不喜欢别人随便碰,岳子封以前手闲跟沈南晔一样摸她脑袋,她都不让。
“不想进研究院,那想做什么?”沈南晔问。
亦凝压住喉咙里的哽咽,声调平稳地说:“我打算跟我学姐一起创业。”
沈南晔不置可否:“想创业,给你开一间自己的公司玩?”
亦凝摇头:“我学姐做的液氢无人机项目我很感兴趣,飞雪的科研实力也很强,未来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我很看好。”
沈南晔没打击她的热情,笑着道:“那我等你上市敲钟的那一天。”
亦凝“嗯”了声。
她想起车上被电话打断的话,踟躇地再度提起:“哥……”
“想搬出去就搬出去。”沈南晔知道她要说什么,“松明路那套房子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亦凝放下心来:“我还没跟干妈说。”
沈南晔安抚地拍拍她脑袋:“妈那我会解决。”
不知道他究竟怎么跟付秀娟说的,总之亦凝从沈家搬出去的事情,很顺利地过了付秀娟那一关。
松明路那套房子一直没住过人,家具齐备,生活用品一概没有。缺的东西她在线上订购,统一送了过去。
她从沈家带走的东西不多,打包好让家里的司机送了过去。
很多旧书都不会再有翻看的一天,衣帽间里那些满满当当的服饰鞋包都属于她的少女时期,不止款式过时,尺码也不合适了。
就像这个房间一样,只属于十八岁以前的小九。
亦凝本来想把她养的那只乌龟一起带走的,新家已经订好了鱼缸,但在花园的池塘找了很久都没看到乌龟的影子。
她去问平常负责喂食的佣人:“归归呢?”
佣人也奇怪:“昨天还在这呢。肯定是又躲到哪个角落偷懒去了。”
这只龟平常就喜欢越狱,自己找个犄角旮旯猫着。
亦凝便道:“那你找到了给我打电话。”
舒菀听说她搬家的事,说要给她帮忙,背着医生偷偷从医院溜出来。
亦凝对此反应很冷酷:“你待不住想出来玩直说,我敢使唤你干活吗?你现在比玻璃都脆弱,碰一下就得血流不止。”
舒菀的病就这毛病,贫血,血小板减少,一出血就难以止住,还容易反复感染。
“嗨,那我就不装了。”舒菀马上虚弱地往新沙发上一躺,“我现在身娇体贵,干不了活,你俩赶紧收拾完给我叫个外卖。”
小廖正像兔子一样在整个房子里窜来窜去,一边窜一边发出“天呐,这么闪亮的厨房我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天呐,这个衣帽间比我们家的三室一厅还大!天呐,这个浴缸能同时和四个肌肉猛男一起泡澡诶!”……的惊叹。
亦凝正把从沈家搬来的东西拆箱整理,小廖一个箭步扑过来:“小老板,你歇着,我来!”
他把电话拨给亦凝。
亦凝接到电话的时候,正要从医院离开。
沈南晔这时打来的原因她自然清楚,一边接起,一边思考着该怎样解释自己擅自回来的事。
电话那端沈南晔先开口,语气是稀松平常的自然:“回来了?”
“嗯。”亦凝说,“下午刚到。”
“去医院做什么,身体不舒服?”
沈南晔不疾不徐的语速让她自从登上飞机起就没着没落飘着的心,稳了一点。
“我没事,只是来看我学姐。”
沈南晔没说什么,只道:“晚上回家吃饭。地址发我,我派人去接你。”
亦凝老实地答:“好。”
天色擦黑,晚春的燕城尚存料峭寒意,亦凝把风衣领口拉紧,站在路边没等多久,车就到了。
司机绕到后方,恭恭敬敬地为她打开车门:“亦凝小姐。”
亦凝把箱子交给他,弯腰正欲上车,才看见坐在车里的男人。
沈南晔从公司过来的,身上穿着笔挺矜贵的浅灰色西装。
时间没有在他清隽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投来的眼神依旧与亦凝记忆中一样。
温柔,安定。
可虽然年年沈南晔都去看她,她此刻还是陡然生出了一阵陌生感。
见她迟迟没上车,沈南晔叫她:“小九。”
这道清沉的嗓音一响起,亦凝的鼻腔霎时涌上一股无言的酸涩。
她马上把眼睛垂向地面,弯腰坐上车,叫了声:“哥。”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晚高峰的车流中,车厢内静谧无声。
沈南晔双腿交叠,问她:“几点的飞机?”
“两点多落地的。”
“怎么没叫我去接你。”
“怕打扰你工作。”亦凝说,“机场打车很方便。”
沈南晔视线从另一侧偏过来,瞧着她低眉敛目的样子。
她以前很开朗,被他宠着长大的小孩,最喜欢也最依赖他,在他跟前是无法无天的。
现在很安分。
但太安分,就欠缺亲昵,连坐姿都透出生疏。
“嗯。学姐她妈妈这几年身体不大好,怕她知道了担心,生病这事暂时还没往家里说。”
“照顾病人的事让看护去做,不要太辛苦。”
沈南晔虽然不干涉她的交友,不见得愿意自己放在手心里宠大的妹妹跑去伺候别人。
“知道了。”亦凝应着。
“她的治疗方案是全国最顶尖的血液科专家会诊过的,不会有问题,别担心。”
他对舒菀的病上心,都是为了她,亦凝搅着碗里的粥,“嗯”了声。
似是察觉她情绪不高,沈南晔看她一眼:“不高兴?”
“没有。”亦凝转移话题,“哥,你有认识的律师朋友吗?”
“刚回来就摊上事儿了?”沈南晔修长指骨捏着咖啡杯,嗓音染上两分笑意,“说吧,给我惹什么麻烦了。”
晨曦的微光流淌在他眼底,亦凝避开视线:“不是我。我学姐跟她的合伙人有一些经济上的纠纷,我找的那个律师不太在行。”
不是什么大事,沈南晔说:“我给你安排。”
“谢谢哥。”
沈南晔安排的律师当天下午就联络了亦凝,是一位经验丰富专打经济官司的大律,处理这种小小的纠纷实属杀鸡用牛刀。
周末亦凝忙着跟律师见面商谈,宋家自然是不回的,崔宁的命令被她当做了耳旁风。
晚上回到沈家,付秀娟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等她。
见亦凝回来,付秀娟让王嫂把热好的牛奶端过来:“这几天忙什么呢,每天都回来得这么晚。”
“帮我学姐处理公司的事。”亦凝其实不爱喝牛奶,还是乖乖接过来。
“你回来之后,还没回过家里吧?”付秀娟说,“抽个空,该回去还是要回去看看。”
八成是崔宁找过她了。
沈宋两家交好,很多时候,付秀娟都得顾忌着崔宁的面子,不能伤了和气。
“最近太忙了。”亦凝一口气把牛奶闷完,打了个呵欠,“好困,干妈,我先上去睡了。”
她说完就快步上楼回房间,付秀娟看着她背影,无奈极了:“一说这个她就跑。”
“亦凝小姐跟他们又不亲近,宋家可是一天都没养过她。当时宋司长那一巴掌那么大力气,把她的脸都打肿了,夫人把她送走,这么多年不管不问的,现在人刚回国她就急了。难不成还想让亦凝小姐在外面一辈子都不回来?”
王嫂一心向着自己看大的姑娘:“要我我也不稀罕回去讨骂。”
“你就别跟着火上浇油了。”付秀娟说,“怎么说那也是她的家人,将来亦凝的婚事还得听宋家安排,把崔宁惹不高兴了,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王嫂叹了口气:“宋夫人那样,能给亦凝小姐安排什么好婚事。”
付秀娟给崔宁回了一通电话说这事。
“她不是故意不回去,估计是忙忘了。她有个学姐生了大病,公司听说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亦凝在国外的时候这个学姐很照顾她,俩人感情特别深厚,这阵子为了她学姐的事四处奔波呢,忙得我都见不着她面。”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没能说服崔宁,她冷声道:“你见不着,我看你们家沈南晔倒是能见着。”
他刚通知完船长,甲板上传来—阵脚步声。
“今天要出海,怎么也不叫上我,人多—起玩才热闹嘛。”
—道吊儿郎当的声音进入船舱,亦凝感到—种厌烦的熟悉感,回头。
男人戴着—副三角形墨镜,穿着很花俏的印花衬衣和沙滩马裤,他把墨镜抬到头顶,露出—张让亦凝皱眉的脸。
多年没见,郑祖叶那身无赖恶棍气质,—点没变。
有人语气客气地叫了声“郑少”,郑老爷子威名赫赫,这孙子再混,也不是好惹的。
“我说谁的游艇这么招摇停在这,原来是熟人啊。等我呢?”
岳子封啧了声:“什么海风把你给吹来了。”
“那当然是你们大游艇上的香风了。”郑祖叶不请自来地往沙发上—坐,两只胳膊大剌剌往后—架,左脚翘在右腿上。
岳子封头大地看看沈南晔,又看看贺今尧。
沈南晔神色极淡,脸上—点情绪不见。
贺今尧在沙发上睡得自在,对这个不速之客毫无所觉。
在燕城的地界,贺、沈、郑、岳几个大家族共同盘踞在同—块土地上,同气连枝,但私底下,也有不同的圈子。
譬如岳子封、左钟跟沈南晔是发小,关系最紧密,跟贺今尧是后来才熟悉,但他们这帮人,从来不跟郑祖叶混在—起。
不为别的,就是看不上,处不来,不是—路人。
这就是个混账,但人都来了,总不能把人赶下船。
郑祖叶似乎打定主意打算赖在这,岳子封倒是想把他赶下去,但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郑家的面子不能不看。
这艘船上要真有—个人敢把郑祖叶丢下船的,那只有百无禁忌的贺今尧了。
可惜这丫的睡得正香。
就在这时,外面的舷梯开始收拢,船要开了。
得,想下也下不去了。
贺今尧—直睡到饭点才醒。
船员过来通知晚餐已经备好,岳子封正要叫他,他掀了脸上的性感女郎,自己慢腾腾坐起来。
“靠,”岳子封说,“你可真会醒。”
“饿了。”
贺今尧—身倦懒,从桌上捡了只烟盒抽出—根,用牙咬着,眼皮朝亦凝的方向轻抬:“打火机。”
亦凝正盯着他身上的衬衣研究,听见声音目光上移,跟他对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她说话。
真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大少爷,自己伸个手会死。
亦凝把桌子上离她不远的打火机递过去,贺今尧点燃烟,又把打火机给她丢回来。她连忙双手捧住才没掉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