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南晔从公司过来的,身上穿着笔挺矜贵的浅灰色西装。
时间没有在他清隽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他投来的眼神依旧与亦凝记忆中一样。
温柔,安定。
可虽然年年沈南晔都去看她,她此刻还是陡然生出了一阵陌生感。
见她迟迟没上车,沈南晔叫她:“小九。”
这道清沉的嗓音一响起,亦凝的鼻腔霎时涌上一股无言的酸涩。
她马上把眼睛垂向地面,弯腰坐上车,叫了声:“哥。”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晚高峰的车流中,车厢内静谧无声。
沈南晔双腿交叠,问她:“几点的飞机?”
“两点多落地的。”
“怎么没叫我去接你。”
“怕打扰你工作。”亦凝说,“机场打车很方便。”
沈南晔视线从另一侧偏过来,瞧着她低眉敛目的样子。
她以前很开朗,被他宠着长大的小孩,最喜欢也最依赖他,在他跟前是无法无天的。
现在很安分。
但太安分,就欠缺亲昵,连坐姿都透出生疏。
自从被强迫送出国之后,她连春节都不肯回来,兴许是因为赌气,或者单纯不想见到国内的这些人。
沈南晔上次见她还是去年,她生日,发高烧一个人窝在国外的公寓,沈南晔飞过去看她。
她变化很大,比起以前还跟在他身边的时候。
少女的青涩已经在数年的分别中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轻熟女性的清丽。
沈南晔垂目看她一会,说了句:“小九跟哥哥生分了。”
“没有,我只是……”
怕给你添麻烦——那还是生分。
亦凝干脆硬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成年人的惊喜,有50%的风险变成惊吓。
亦凝和沈南晔回到沈家时,沈长远夫妻已经都在等着了。
一进门,付秀娟就喜出望外地把她拉过去,上下左右前后轮番看了一遍,一会说她长高了,一会说她没怎么变样,跟以前一模一样。
“你每个月给她打视频,当然看不出来差别。”沈长远看着心情很不错,问亦凝,“回来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一声,家里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
“临时有事才回来的,”亦凝解释,“走得仓促,没来得及跟你们讲。”
“这么晚才回来,饿坏了吧?”付秀娟说,“今天晚上的菜都是你爱吃的,王嫂知道你回来,别提多高兴了。”
餐桌上都是亦凝从小爱吃的菜,东星斑摆在她面前,乌鸡汤炖的鲜香可口。
付秀娟不停给她夹菜,沈长远问了几句她在国外的生活,聊到她的工作,难免说起这次回国的行程。
“这次假期请了多久?”
亦凝知道雷区快到了,但她不想说谎。
放下筷子,抬起头,正色道:“我辞职了。”
她说完这句,客厅陷入一阵安静。
“你辞职了?”付秀娟手里的筷子顿住,诧异地看向她,又看看沈南晔,“没听你提过,怎么这么突然。”
辞掉国外的工作意味着,她这次回燕城可能就不走了。
刚才的温馨和乐好似一层工艺精致的玻璃,漂亮,但易碎。
“你辞了航空公司的工作,是打算回国发展了吗?”
亦凝没回答,而是询问:“我可以回来吗?”
付秀娟神色犹豫:“你在国外待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想回来了?”
为什么突然想回来呢——
一方面是因为舒菀生病,另一方面,也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想回家了。
但亦凝知道他们想要的并非一个理由。
国外很好,只是比不过她心里对燕城的情感。
这里夏季酷暑炎热,冬季寒冷漫长,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
可惜这里没有人期望她回来。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沈南晔将一碟剔好刺的鱼放到亦凝面前。
鱼肉晶莹软嫩,盛在瓷白碟子里,落到桌面轻轻一声“哒”,打破餐桌上令人不适的安静。
“你学姐怎么样了?”
亦凝简单说了舒菀的病情。
沈南晔问:“需要我帮忙吗?”
她摇头:“化疗方案已经确定了,用的药都是最好的,具体还要看化疗之后的效果。”
话题就这样被转移开。
吃完饭,付秀娟留亦凝在家里住,没给她拒绝的话口,直接拉着她上楼。
“你的房间今天才叫人打扫过,你原来的东西都没动,还是老样子。你看——”付秀娟献宝似的指着簇新的粉色碎花床单,“我专门给你买的,喜欢吗?”
亦凝又说:“谢谢干妈。”
“老说什么谢谢呀,跟我还客气。”
付秀娟停顿片刻,握着她的手道:“回来也好。你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事都没个人照应,我也放心不下。上次你哥去看你,说你发烧烧得都迷糊了,一个人躺在家里,连口水都没人送,给我难受的,半夜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她说到这眼睛都红了,亦凝忙安慰道:“我没事,这么大人了,能照顾好自己的。”
“再大也是个小姑娘。”付秀娟摸摸她的脸颊,“你从小在飞机上就睡不着觉,累坏了吧?快去洗个热水澡,早点睡。”
付秀娟下楼后,亦凝自己在房间里慢慢转了一圈,指尖抚过桌子,和对墙的书架。
这是她住了十年的房间,空气的浮尘都是她熟悉的味道。
洗过澡,亦凝想下楼找王嫂说一声,给舒菀煲个汤,走到楼梯口时脚步慢慢停下。
从扶栏的缝隙能看到客厅,沈南晔背对她坐着,对面是沈长远夫妻。
“南晔,你跟我说实话,亦凝这次回来,你事先真的不知情吗?”付秀娟问,“是不是你同意的?”
沈南晔叠着腿,声音很淡:“她想回来就回来,不用谁同意。”
“那你给我交个底,她现在回来了,你怎么想?”
沈南晔说:“你们跟宋家合伙送她走的时候,没问过我意见。”
“我也是为了你们好。”付秀娟说,“当初那些流言蜚语都快把我们家淹了,要不是她……”
亦凝靠墙站着,感觉到后背慢慢浸上来的凉意。
沈南晔语气无波无澜地打断她:“小孩嘴坏造谣,别人当真,你们也当真。”
付秀娟沉默下来。
沈长远拍拍她的手:“过去的事不提了。她这几年都不肯回来,肯定是觉得我们不想她回来,伤心了。孩子既然想回来,就别再送她走了。”
“她要是想回来,这里永远是她的家。”不论如何,付秀娟疼她是真心的。
“但是南晔,亦凝现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亲兄妹也要避嫌,何况你们。”
亦凝没再听下去,转身回房。
以前她也有过无话不谈的好闺蜜,最终她分享的秘密都变成了捅向她的刀子。
亦凝把手机刚到—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入睡。
再见到陆华璎是在发廊,亦凝去修剪头发,正要离开的时候,进来—群叽叽喳喳的女人。
陆华璎跟宋乐颜被—群名媛簇拥着,在沈南晔生日会上见过的那对双胞胎也在里面。
“乐颜,那不是你姐吗。”有人先看见她。
宋乐颜比亦凝小两岁,她的长相五分像崔宁,五分像宋勉之,亦凝则完全遗传了妈妈的眉眼。
不过宋乐颜骄纵任性,身上毫无崔宁的端庄,她刚二十岁,明俏傲气的脸翻了个白眼,抱着胳膊不屑道:“乱说什么,我是独生女,哪来的姐姐。”
她的小姐妹—贯爱捧她臭脚:“也对,你爷爷跟你爸爸都不认她呢。”
“宋司长当初调去国外都不带她,她妈也不要她,你们说她得有讨厌啊,自己爸妈都不想要她。”
亦凝懒得搭理,—个眼神都没给她们。
陆华璎为她说话:“你们这样说有点过分了,小九也是我朋友。”
双胞胎马上语重心长地提醒:“华璎,你可别被她单纯的外表骗了,你把她当朋友,你不知道她对沈……”
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亦凝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
“你是不是不长记性,我上次说过什么,需要我再说—遍吗?”
亦凝语气不冷不热,双胞胎对上次的耳光心有余悸,马上忌惮地闭上了嘴。
“你们怕她干什么,”宋乐颜神色轻蔑,“那个耳光我早晚帮你们讨回来。”
亦凝看她的目光没温度:“不用早晚,你现在就可以讨。这么想让我扇你吗?”
宋乐颜嗤之以鼻:“宋亦凝,你敢打我吗?”
她从小就骄纵蛮横,从来只有她打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打她的份。
亦凝说:“我为什么不敢,你脸上长荆棘了?”
“被赶出国几年,你嘴巴变厉害了嘛。”宋乐颜眼神里充满恶意,“上回怎么—句话不会说,只会站在那脸色惨白地发抖呢。”
后面那群珠光宝气的小姐妹闻言都露出—副得意而看好戏的嘴脸。
陆华璎虽然没有表现出鄙夷之色,但站在她们其中。
这个场景非常巧合地和五年前重叠了。
亦凝站在她们对面,有—瞬间像回到了把她踹进地狱的那场欢迎会。
她被送到宋家的时候,宋乐颜已经跟着宋勉之定居欧洲,她们俩从小连面都没怎么见过。
不论是宋家人的关爱,还是宋家的财产,她什么都没得到过,也并不稀罕,从没打算跟这个妹妹争。
按理说,她们两个如果能井水不犯河水,也能相安无事。
但宋乐颜偏不肯,要不是她挑事,五年前亦凝就不会被送走。
那年宋勉之调任回燕城,宋乐颜跟着他回国,为了迎接她,有人为她办了—场欢迎会。亦凝也收到了邀请,本来不想去,但付秀娟说宋乐颜刚回国,要给她这个面子,姐妹俩好好相处。
所以她去了。
那天参加的人不少,燕城各大家族的千金小姐都聚齐了。亦凝到现场的时候,发现大家看她的目光非常怪异,她—头雾水,直到看到她最好的朋友站在宋乐颜身后,心虚躲闪的目光不敢看她。
宋乐颜当着所有人的面笑嘻嘻地说:“你喜欢沈南晔呀?他把你当妹妹,你想跟他乱/伦,真不要脸。”
早晨下楼时,沈南晔坐在餐厅,喝着咖啡查阅工作上的邮件。
亦凝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回来了,坐到他对面安静地吃早餐。
这种沉默在以往是很少见的,她在沈南晔面前活脱脱一个小话痨,大大小小的事都要跟他分享。
这次先开口的是沈南晔:“听妈说,你最近天天去医院照顾你学姐。”
“嗯。学姐她妈妈这几年身体不大好,怕她知道了担心,生病这事暂时还没往家里说。”
“照顾病人的事让看护去做,不要太辛苦。”
沈南晔虽然不干涉她的交友,不见得愿意自己放在手心里宠大的妹妹跑去伺候别人。
“知道了。”亦凝应着。
“她的治疗方案是全国最顶尖的血液科专家会诊过的,不会有问题,别担心。”
他对舒菀的病上心,都是为了她,亦凝搅着碗里的粥,“嗯”了声。
似是察觉她情绪不高,沈南晔看她一眼:“不高兴?”
“没有。”亦凝转移话题,“哥,你有认识的律师朋友吗?”
“刚回来就摊上事儿了?”沈南晔修长指骨捏着咖啡杯,嗓音染上两分笑意,“说吧,给我惹什么麻烦了。”
晨曦的微光流淌在他眼底,亦凝避开视线:“不是我。我学姐跟她的合伙人有一些经济上的纠纷,我找的那个律师不太在行。”
不是什么大事,沈南晔说:“我给你安排。”
“谢谢哥。”
沈南晔安排的律师当天下午就联络了亦凝,是一位经验丰富专打经济官司的大律,处理这种小小的纠纷实属杀鸡用牛刀。
周末亦凝忙着跟律师见面商谈,宋家自然是不回的,崔宁的命令被她当做了耳旁风。
晚上回到沈家,付秀娟还没睡,坐在客厅里等她。
见亦凝回来,付秀娟让王嫂把热好的牛奶端过来:“这几天忙什么呢,每天都回来得这么晚。”
“帮我学姐处理公司的事。”亦凝其实不爱喝牛奶,还是乖乖接过来。
“你回来之后,还没回过家里吧?”付秀娟说,“抽个空,该回去还是要回去看看。”
八成是崔宁找过她了。
沈宋两家交好,很多时候,付秀娟都得顾忌着崔宁的面子,不能伤了和气。
“最近太忙了。”亦凝一口气把牛奶闷完,打了个呵欠,“好困,干妈,我先上去睡了。”
她说完就快步上楼回房间,付秀娟看着她背影,无奈极了:“一说这个她就跑。”
“亦凝小姐跟他们又不亲近,宋家可是一天都没养过她。当时宋司长那一巴掌那么大力气,把她的脸都打肿了,夫人把她送走,这么多年不管不问的,现在人刚回国她就急了。难不成还想让亦凝小姐在外面一辈子都不回来?”
王嫂一心向着自己看大的姑娘:“要我我也不稀罕回去讨骂。”
“你就别跟着火上浇油了。”付秀娟说,“怎么说那也是她的家人,将来亦凝的婚事还得听宋家安排,把崔宁惹不高兴了,对她能有什么好处。”
王嫂叹了口气:“宋夫人那样,能给亦凝小姐安排什么好婚事。”
付秀娟给崔宁回了一通电话说这事。
“她不是故意不回去,估计是忙忘了。她有个学姐生了大病,公司听说也遇到了一些麻烦,亦凝在国外的时候这个学姐很照顾她,俩人感情特别深厚,这阵子为了她学姐的事四处奔波呢,忙得我都见不着她面。”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没能说服崔宁,她冷声道:“你见不着,我看你们家沈南晔倒是能见着。”
付秀娟语气不快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南晔从小就疼亦凝,把她当妹妹看的,平时见个面不是很正常。”
崔宁并不多说,直接把一段视频发给她。
是沈南晔生日会的时候,现场气氛和乐喧闹,亦凝跟沈南晔一起站在桌前,他正拿刀切蛋糕,角度看上去像是把亦凝半圈在怀里。
视频只有短短的十几秒,吵闹的声音结束,付秀娟脸色已经变了。
崔宁的语气依然端着:“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为什么送她走的?你们沈家要是觉得五年前闹得还不够难看,那我也不怕豁出宋家的脸面,陪你们一起丢这个人。”
*
亦凝其实一点不困,回到房间,趴在床上,心情丧丧的。
她不喜欢宋家,除了因为没感情之外,还因为五年前的事。
亦凝的身世在圈子里不是秘密,宋家大小姐不是宋夫人崔宁亲生的,谁都知道。
她亲生母亲是宋勉之的直系下属,彼时宋勉之刚刚进入外交部工作,文质彬彬的英俊上司,亦凝妈妈会爱上他一点都不奇怪。
两人在工作中慢慢产生了感情,当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宋勉之还是单身。可惜双方身份地位悬殊,亦凝的爷爷官居副部级,而宋勉之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一个小翻译的出身显然匹配不上他的前途。
宋爷爷强硬地拆散了两人,但亦凝认为他的阻挠并不是唯一的因素。
宋勉之这个人,最爱的是事业和他自己。
她妈性子挺倔的,自尊心很强,被逼着辞职,后来发现怀孕也没告诉宋勉之,自己把孩子生了下来。八岁之前,亦凝都是跟着亲妈一起生活的。
后来,妈妈不要她了。
她对被抛弃这件事有很深的心理阴影,所以五年前宋家要把她送出国时,她苦苦哀求,求他们不要送她走。她想给沈南晔打电话,手机被没收了,他们把她关在一个房间里,几天后押上飞机。
每次想起那时候的感受,都会觉得窒息。
亦凝一大早起来,就见付秀娟在厨房里忙着煮东西。
用烤焦的红枣和雪花梨熬煮的姜汤,里面放了冰糖,喝起来是甜的。
她不喜欢姜味,很讨厌喝姜汤,所以从小一感冒,付秀娟就会给她煮这个甜姜汤。
好多年没喝过了,闻到这个熟悉的味道竟然很想念。
梨已经煮成半透明的质感,亦凝凑过去,用叉子叉走一块偷吃。
“家里有人感冒吗?”
家里光厨子就有三个,付秀娟不经常亲自下厨的,能让她亲手煮姜汤的人就那么几个。
她好端端活蹦乱跳的,沈长远这几日出差,那就只有……
“你哥发烧了。”
付秀娟将热汤盛进保温壶里,“这两天气温反复,他又不注意照顾自己,你待会出门,顺路给他送过去吧。”
亦凝一听,没敢耽搁,把嘴里带着姜味的梨咽下去,拿上保温壶就赶去沈南晔那。
其实没谈,但她觉得说谈过能省很多麻烦。
接着又想到,如果她交个男朋友,付秀娟是不是就能放心一些,不再把她当个对沈南晔贼心不死的家贼来防着?
岳子封惊讶地哎哟一声:“哪个外国的臭小子啊?长什么样啊?外国人还是中国人?怎么没带回来给我们瞧瞧?”
“分了。”瞎编还不简单。
“怎么就分了?”
亦凝嫌他八卦,呷了口酒,说:“玩玩而已。”
这话一出,空气都静了几秒。
亦凝感觉到一道颇具存在感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
她顺着看过去,对上宋亦凝的目光。
看什么看?
亦凝不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好令他们吃惊的。
在座这帮公子哥,有一个算一个,玩过的女人哪个不比她认识的男人多。
她平时太乖了,沈南晔把她保护的像个城堡里的小公主一样,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哥哥们一下全都给震住了。
宋亦凝幽邃的眸盯着她,饶有兴致:“玩过几个?
夺冒昧啊你。
亦凝把烫手山芋抛回去:“今尧哥你呢,你玩过几个?”
多几年的饭不是白吃的,宋亦凝哪那么容易被她问住,薄唇微扯:“我不玩男人。”
……好吧。
“哎呦呵,妹妹真是长大了嘿。”岳子封感慨万千,心情不亚于自己亲妹妹三岁时抽他的第一个嘴巴子。
“小时候那么点大,一转眼,都学会玩弄男人的感情了。”
亦凝说:“你二十二岁的时候没玩过女人吗?”
“靠。说的也是。”岳子封乐了,“妹妹喜欢什么样儿的男人,跟哥哥说,哥哥再给你找一个好的。”
亦凝的理想型,已经有一个活生生的满分模板在那里。
斯文,温柔,对她永远都充满耐心。
但她不能说,所以她瞎说。
“我喜欢野蛮、霸道、不讲道理的。”
“哟。”岳子封突然坏笑起来,“你这不是报你今尧哥哥身份证号呢嘛。”
亦凝自己都愣住了。
她只是往沈南晔的反义词说,没想影射宋亦凝。
旁边几个人全在乐,有人笑着冲宋亦凝说:“嗳,尧爷,亦凝妹妹看上你了,怎么说?”
亦凝跟着转动脖颈。
包厢没开那些花里胡哨的灯,暖橙的光线朦胧,镀在人身上一层柔光。
宋亦凝靠着沙发,烟灰蓝衬衣扣子半开,薄而锋锐的唇里叼着根烟,就那么在氛围灯的明暗光影里,眯着眼瞧她。
亦凝正要说话,他两指夹着烟从嘴里拿下来,一把微哑低磁的嗓音:“暗恋我啊。”
亦凝:“……”
真是天大的误会。
他手里的烟就着台面上的杯沿敲了敲,烟灰掉进浅棕色的威士忌,拖腔拉调地说:“死了这条心吧。我不玩朋友的妹妹。”
谁要你玩了。
她暗恋谁都不可能暗恋宋亦凝。
原本想解释,但想到付秀娟,也许让大家都误会她暗恋宋亦凝,能让事情变得更简单一些。
而且,她知道宋亦凝知道她的小秘密。
他这么说,就是故意捉弄她。
于是干脆不解释,接了句:“哦,那我失恋了。”
岳子封笑疯了,压根没当真,就宋亦凝那臭不要脸天天欺负妹妹的混蛋样儿,人中邪了才暗恋他。
“装什么蒜,你什么时候有节操了。”
宋亦凝也不恼:“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
“你有个蛋。”岳子封一百二十分的笃定,“你要是有那玩意儿,以后你就是我爹!”
家里有妹妹的人特别有当哥哥的自觉,没到十二点,岳子封就催着散场。
他们都喝了酒,岳子封正找人送亦凝回家,瞥见宋亦凝,直接把亦凝往他跟前一推:“正好,你没喝酒,你送妹妹吧。”
上次被讹的经历历历在目,亦凝哪敢欠他人情。
“不用了,我自己……”
她的拒绝没说完,宋亦凝眼皮垂下来乜她一眼:“怎么,你还想趁着夜黑风高非礼我?”
亦凝:?
她莫名其妙:“我哪有。”
“那为什么不敢坐我的车。”宋亦凝一脸“别解释,你就是觊觎我的美貌”。
他手指勾起随便挂在沙发背上的高定外套,往肩上一甩,咬着烟,踩着松弛散漫的步子往外走。
亦凝只能跟上去。
直到坐上副驾,也没想明白这到底什么逻辑。
不坐他的车,就是想非礼他?
那谁要是想离他远一点,岂不是爱他爱得要死要活?
想不通干脆放弃,宋亦凝这人总是让人捉摸不透。
比如不喝酒,却跑来酒吧这种全世界最吵闹的地方睡觉。
他的思维可能就是喜欢另辟蹊径。
宋亦凝把烟灭了才上车,把他的西装外套往副驾丢过来,可能是忘了今天这有人,习惯性的一个动作。
亦凝被他衣服上冷冽凉沉的气息砸了一个扑面,扭头看他一眼。
“拿着。”宋亦凝发动车子,单手掌着方向盘,丝滑地从停车位滑上大路。
跑车没后座,也不能把他的衣服丢了,她只好叠起来暂时放到腿上,摆得端端正正。
承人恩惠,一句话不说不太礼貌,但亦凝实在想不出跟他能聊什么话题。
聊生活?她跟宋亦凝的生活八竿子打不着,无从下口。
聊液氢无人机的项目?拜托,都下班了。
总不能聊他身上那些传言吧,差点弄死人什么的……
燕城的公子哥不是谁都像沈南晔那般出类拔萃,多的是骄奢淫逸的二世祖,惹出祸事也能靠家里摆平。比如郑家那个出了名的纨绔。
亦凝对宋亦凝知之甚少,只从别人口中听过一些有的没的。
贺司令当年在中缅边界配合破获过一个跨国贩毒集团,那些人穷凶极恶,绑架了当时才五六岁的宋亦凝和他妈妈。他妈妈就是在当时牺牲的。
这事应当是个忌讳,无人敢在宋亦凝跟前提,亦凝也只是在某次宴会上听见几个喝高了的男人管不住嘴泄露了一两句。
回去好奇问沈南晔,沈南晔敲她脑袋:“这么爱打听,给你改名叫宋打听?”
所以在燕城这地脚下,宋亦凝想怎么放肆就怎么放肆,想怎么任意妄为,就怎么任意妄为。
贺这个姓氏是用权势堆垒起来的高山,权贵三代,军功显赫,他有不高兴了就把天捅破的资本。
正想得入神,宋亦凝的手毫无预兆地朝她伸过来。
亦凝一个激灵,反射性地避开,后背挨住车门。
察觉她惊吓的反应,宋亦凝眼皮微掀:“躲什么?”
他伸手打开副驾前的储物盒。
微光从车外打来,那只手指骨修长,手背上筋骨起伏,野性的力量感。青色血管向上蜿蜒,没入奢贵的衬衣袖口。
亦凝看着他从里面摸出一盒糖,剥开一颗扔到嘴里,哂道:“咱们两个害怕被占便宜的应该是我吧。”
“……”亦凝默默坐好,“我这不是怕我占到你便宜吗。”
宋亦凝黑眸瞥过来,低哼一声:“你试试看呢。”
她有几个胆子试试?
关键是,她又不傻。
车停到沈家门外,亦凝下车一秒钟都不耽搁,把叠好的外套放到座椅上,挥了挥手:“今尧哥再见。”
然后麻溜地跑进家门。
亦凝当下感觉不太舒服,当着付秀娟的面不好发作:“陆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吗?”
陆华璎好似没听出她语气里的疏离:“我妈快生日了,我实在不知道给她送什么礼物好,想你帮我参谋参谋。”
“我也不会选礼物。”亦凝踢皮球,“你还是请别人帮忙吧。”
陆华璎可怜地眨眨眼:“可是我没有别的朋友了。我小时候跟我爸在霖城长大的,燕城的人我都不认识几个。”
装什么可怜,你跟宋乐颜不是好姐妹吗?
但这话亦凝不能说出来,陆华璎的可怜不是装给她看的。
果不其然,付秀娟来劝她:“你每次给我买的礼物都特别称心,就帮华璎挑个礼物吧,费不了多少时间。晚上干妈给你煮陈皮红豆沙好不好?”
亦凝再不甘愿也只能答应。
付秀娟安排了司机送她们,路上,亦凝全程侧脸看着窗外,没搭理陆华璎。
“别生气嘛。”陆华璎戳戳她胳膊,“我没别的意思。我约你总约不到,只能上点小手段咯。”
“没生气。”亦凝说,“你知道用我干妈能拿捏我,说明你聪明,我生气有什么用。”
“所以你一开始别拒绝我不就好了。”
亦凝转头,看到陆华璎脸上的微笑,那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
“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跟你做朋友呀。”
亦凝懒得跟她兜圈子:“我哥跟我干妈都不在这,你不用演戏,不如直接一点。”
陆华璎往驾驶座看了一眼,司机是沈家的。
亦凝直接下车,走进一间咖啡馆,要了一间私密性好的包间,门一关,两人面对面而坐。
亦凝直入正题:“你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你是我哥的联姻对象,你有两家父母撑腰,不需要讨好我。我不讨厌你,就算讨厌,看在我哥的面子上,也会对你很客气。所以你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
“可我对你很好奇。”
陆华璎用镊子夹起方糖放进咖啡里,慢慢搅拌着:“我不怕告诉你,我的确很喜欢沈南晔,其实我刚回燕城,第一次在宴会上见到他的时候就喜欢上他了。你知道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吗?”
“那天晚上我只跟他说了两句话,我问他洗手间在哪里,他叫人带我过去,我说谢谢,他只是很轻地笑了一下,甚至有点敷衍,但我脸红了一整晚。不过我那时候还太小,你明白的,你跟我同岁。”
亦凝并不想听这些:“这些你应该跟他讲,而不是跟我讲。”
陆华璎仿佛没听见,自顾自往下说:“我知道他身边有过其他女人,我不介意,他这个年纪,又那么有魅力,要是一个女人都没有才不正常。那些女人都不要紧,对我来说,最有威胁性的是你。”
“未婚夫有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干妹妹,长得特别漂亮,他又特别宠爱……”
她说到这看了亦凝一眼:“你不觉得你就是一颗定时炸弹吗?”
那种被海绵堵塞的感觉又来了。
亦凝很讨厌这种被人当贼防着的感觉,但她问心有愧,怪不了任何人。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